林海再次醒来时，是被左臂那钻心蚀骨的剧痛生生疼醒的。他猛地抽了一口凉气，眼前先是一片模糊的金星，然后才慢慢聚焦，看清了头顶交错的黑黢黢的木头梁子和铺着的干枯茅草。
不是河滩，也不是岩石缝隙。这是一个……屋子？
他艰难地转动僵硬的脖颈，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铺着厚厚干草的木板上，身上盖着那件熟悉又陌生的、带着老人体味和草药味的破烂外衣。左臂被用树枝和撕碎的布条粗糙但牢固地固定着，伤口处传来阵阵闷痛，但那种被菌丝侵蚀的、令人疯狂的麻痒和灼热感，却奇迹般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烈火燎过后的、纯粹的肉体疼痛。
他尝试动一下左手手指，一阵撕裂般的痛楚传来，手指只能极其轻微地颤动，根本不听使唤。他的心沉了下去。
视线扫过周围。这是一个很小的木屋，极其简陋，像是猎人临时搭建的落脚点，角落里堆着些柴火和杂物，屋中央有个石头垒的、没有生火的冷灶。陈萱靠坐在门边，怀里抱着步枪，头一点一点地，显然累极了，在打着瞌睡，但即使睡着，她的眉头也微微蹙着，保持着警觉。
而那个老人，就坐在离他不远的一个树墩做成的矮凳上，背对着他，佝偻的身影在从木板缝隙透进来的稀疏光线下，显得格外苍凉孤寂。他低着头，似乎在看着自己的手，又像是在发呆，一动不动，像一尊饱经风霜的古老石雕。
记忆如同破碎的潮水，一点点涌回林海的脑海。渡河，激流，被冲散，那只抓住他的手，手臂上可怕的菌丝蔓延，还有……那撕心裂肺的清创剧痛……
是这个人，这个他一直以为早已死在那场大火里的……父亲，又一次救了他。用那种近乎残酷的方式，保住了他的命，可能……也牺牲了他的一条手臂。
复杂的情绪如同汹涌的暗流，在他胸腔里冲撞。怨恨？有。对当年“抛弃”他和母亲（他一直以为是抛弃）的怨恨。感激？也有。对这接连两次救命之恩的感激。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掺杂着巨大困惑和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酸楚。
他看着那个佝偻的背影，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
就在这时，老人似乎察觉到了他的苏醒，身体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但没有回头。依旧保持着那个沉默的姿态。
陈萱也猛地惊醒，看到林海睁着眼睛，立刻凑了过来，声音带着疲惫的沙哑：“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林海张了张嘴，想回答，却只发出一点气音。他目光越过陈萱，依旧落在那个背影上。
陈萱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明白了他的意思。她沉默了一下，低声道：“是他把你从河里捞上来，也是他……处理了你的伤口。”
林海闭上了眼睛，胸口剧烈地起伏了一下。再睁开时，他挣扎着，用还能动的右手撑起身体，想要坐起来。
陈萱连忙扶住他。
这边的动静终于让老人转过了身。他那张布满深深皱纹和淡紫色旧疤的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沧桑，浑浊的眼睛看向林海，里面没有任何情绪，像两口干涸的枯井。
父子二人，隔着几步的距离，在破败的木屋中，无声地对视着。
空气仿佛凝固了。
多年的隔阂，生死边缘的纠葛，无法言说的秘密，都浓缩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里。
最终，是林海先开了口，他的声音嘶哑干涩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砂纸上磨出来：
“为什么……”他盯着老人，眼神里是压抑的痛苦和执拗的寻求，“那场火……你没死……为什么……不回来？”
这是他心底埋藏最深、也最痛的刺。
老人看着他，嘴唇嚅动了几下，那双浑浊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碎裂了，流露出深不见底的痛苦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无奈。他抬起那只布满疤痕和老茧的枯手，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又痛苦地摇了摇头，发出“嗬嗬”的、破碎的气音。
他说不了话。从来就不是不愿说，而是……不能。
林海怔住了。他一直以为父亲的沉默是冷漠，是抛弃，却从未想过，这可能是一种……被迫的残缺？
陈萱在一旁，看着这对父子，心中也充满了震撼。她想起老人之前种种异常的举动，想起他那些古老而有效的草药知识，想起他精准却残酷的外科手法……这个老人身上，藏着太多的谜团。
老人不再看林海，他缓缓站起身，步履蹒跚地走到门口，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走了出去。他站在屋外，背对着他们，仰头看着被茂密树冠切割的天空，那佝偻的背影在光线下，充满了难以言说的孤寂和沉重。
林海看着那个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被固定住的、几乎废掉的左臂，眼眶突然一阵难以抑制的酸涩。他猛地别过头，用右手手背狠狠蹭了一下眼睛。
怨恨似乎还在，但已经变得模糊不清。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沉重、更加复杂难言的情绪。
陈萱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无声地安慰。
木屋里再次陷入寂静。
但这一次的寂静，与之前任何一次都不同。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无声中，悄然改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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