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黎世连绵的阴雨终于停歇,铅灰色的云层间透出几缕吝啬的阳光。李长乐在新的安全点——一间位于嘈杂市集上方、依靠发电机供电的老旧阁楼里,凝视着阿忠传来的关于“守望者”结社的分析报告。空气里弥漫着楼下香料摊传来的浓郁气味,与屏幕上冰冷的文字形成奇异对比。
“守望者”(the watchers),一个名字普通,背景却深不见底的组织。根据阿忠从各个古老数据库、解密档案甚至是一些家族秘闻中挖掘出的碎片信息,这个结社起源于十九世纪中后期的欧洲,成员横跨金融、工业、学术界乃至贵族阶层。他们宣称的宗旨是“引导人类文明进程,规避潜在风险”,但实际行为更像是一个试图在幕后操控历史走向的影子集团。他们参与了数次重大的科技革命和地缘政治变动,总是在关键时刻若隐若现。
二战后期,这个组织似乎因为内部路线分歧和外部压力逐渐分裂、隐匿,但其影响力网络据说并未完全消失,而是化整为零,渗透到了全球各个领域的顶层。
如果那个“安娜”真的是“守望者”的人,那么罗曼诺夫和“星海资本”面对的,就绝不仅仅是一个商业竞争对手或简单的恐吓者,而是一个拥有悠久历史、庞大资源和不可告人目的的古老阴影。
这也能解释,为什么对方能如此精准地找到罗曼诺夫的家族软肋(青铜箭头),并能派出“安娜”这样训练有素的专业人士进行不着痕迹的试探。
李长乐感到肩上的压力又重了几分。他原本以为自己在与“星海资本”和赵家这样的现代资本巨鳄周旋,现在却发现,棋盘边上还坐着一位来自历史深处的、规则不明的棋手。
他必须尽快获取更多关于“守望者”的信息,了解他们的目的、手段和内部结构。被动等待只会被这古老的阴影吞噬。
他想到了那位硅谷的老者,汉斯·伯格(hans berger)。能在“未来视野”峰会上对他发出那样警告的人,必然知晓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很可能也对“守望者”有所了解。
接触伯格风险极高,但或许是打破目前信息僵局的唯一捷径。
他不再犹豫,指令阿忠:“寻找汉斯·伯格在苏黎世的公开行程,以及他可能使用的、非‘星海资本’核心圈的联络方式。我们需要一个‘偶然’且安全的会面机会。”
阿忠的效率极高,很快就锁定了目标:伯格以私人名义,预约了次日下午在苏黎世一家以收藏古典音乐手稿闻名的小型私人博物馆进行参观。这家博物馆背景干净,环境相对独立,是进行非正式接触的理想地点。
李长乐开始精心设计“偶遇”剧本。他不能直接暴露身份,必须让伯格主动产生兴趣。
次日下午,李长乐提前来到那家私人博物馆。他换上了一身略显书卷气的打扮,戴着无框眼镜,手里拿着一本关于早期计算机发展史的书籍,看起来像一个沉迷于技术的学者。
博物馆内异常安静,只有寥寥几位参观者。李长乐在一份莫扎特未完成交响曲的手稿前驻足,看似专注,实则用余光留意着入口。
不久,汉斯·伯格在那位硅谷老者的陪同下,缓缓走了进来。他依旧拄着拐杖,步履蹒跚,但那双眼睛却锐利如初,扫过博物馆内的陈设和零星几人。
李长乐没有立刻上前。他耐心地等待着,直到伯格独自在一份贝多芬的草稿前停留时,他才看似无意地踱步过去,站在了旁边。
他没有看伯格,而是仿佛自言自语般,用清晰的、带着思考意味的英语低声念出了手稿旁注释的一段德文,然后微微摇头,用英语轻声道:“时代的局限……总是让最伟大的头脑,也无法窥见未来的全貌。就像巴贝奇,如果他能看到今天的神经网络,不知会作何感想。”
他提到了查尔斯·巴贝奇——计算机的先驱,也隐晦地关联到了“神经网络”这个与“意识接口”相关的关键词。
伯格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没有转头,苍老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响起:“年轻人,巴贝奇的遗憾,在于他生错了时代。而我们的遗憾,或许在于……生对了时代,却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
他接话了!而且话中有话!
李长乐心中一动,知道机会来了。他这才仿佛刚注意到伯格,露出一个略带惊讶和敬意的表情:“抱歉,老先生,打扰您了。您也对古典音乐和科技史感兴趣?”
伯格缓缓转过头,那双洞察世事的眼睛落在李长乐身上,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看透。“兴趣?不,孩子。到了我这个年纪,感兴趣的只有真相,以及……避免重蹈覆辙。”他的目光在李长乐手中的书上停留了一瞬,“你看的书,很有意思。巴贝奇的分析机,某种意义上,也是一个未完成的‘接口’之梦。”
“接口”二字,他微微加重了语气。
李长乐知道,对方已经猜到了他的来意,或者至少,意识到了他的不寻常。他不再绕圈子,压低声音,直接切入主题:“有些古老的‘分析机’,似乎并未随着时间沉寂,反而在试图解析……乃至定义未来的‘梦境’。”
他这是在隐晦地指向“守望者”和“意识接口”项目。
伯格的眼睛微微眯起,闪过一丝精光。他沉默了几秒,仿佛在权衡,然后轻轻用拐杖点了点地面:“博物馆后面有个小庭院,很少有人去。那里的玫瑰,这个季节开得还不错。”
说完,他不再看李长乐,在助手的搀扶下,缓缓向博物馆后方走去。
李长乐明白,这是邀请。他保持着适当的距离,跟了上去。
庭院果然僻静,只有几丛晚开的玫瑰在微风中摇曳。伯格让助手留在入口处,独自走到一张长椅前坐下。
李长乐走到他身边,但没有坐下。
“年轻人,你很勇敢,或者说……很 desperate (绝望)。”伯格开门见山,声音低沉,“敢来找我,意味着你已经触碰到了某些不该碰的东西,并且意识到了危险。”
“危险来自于未知,老先生。”李长乐平静地回答,“我只是想看清楚,阴影里到底有什么。”
伯格抬起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叹了口气:“阴影……从来都在那里。‘守望者’……呵,一个好名字,可惜,他们早已忘记了‘守望’的职责,只剩下‘控制’的欲望。”
他直接点出了“守望者”!
“他们为什么对‘意识接口’如此关注?”李长乐问出了核心问题。
“为什么?”伯格冷笑一声,“因为那不仅仅是技术,孩子。那是通往‘神域’的阶梯,是终极的权力。谁能定义意识,谁能操控思维,谁就是未来的上帝。‘守望者’自诩为文明的监护人,他们绝不会允许这种力量,落在像埃琳娜那样……不受控制的‘变量’手中。他们更不会允许,这种力量本身,脱离他们的掌控。”
他的话语揭示了残酷的真相:“守望者”阻止罗曼诺夫,并非完全反对技术本身,而是反对她不受控制的推进方式,以及更深层次的——他们想要自己掌控这项技术!
“所以,青铜箭头……”李长乐试探道。
“那是警告,也是宣告。”伯格的眼神变得深邃,“宣告‘家族’的秩序,不容挑衅。罗曼诺夫的曾祖父,当年也曾与‘守望者’有过瓜葛,那枚箭头,既是功绩,也是……枷锁。他们用这种方式告诉她,她的一切,都在他们的注视之下,包括她的血脉和历史。”
李长乐感到一阵寒意。这不仅仅是商业或科技竞争,这是跨越了时空的、涉及家族宿怨和终极权力的古老战争!
“您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李长乐看着伯格。
伯格转过头,目光复杂地看着他:“因为我老了,孩子。我见证了太多的野心和毁灭。埃琳娜走的这条路太危险,而‘守望者’……他们也并非正确的引路人。我需要一个……‘变量’,一个能打破这种危险平衡的‘变量’。你,很有趣。你不在任何一方的预料之中。”
他这是在暗示,希望李长乐能成为一个搅局者?
“我凭什么相信您?又凭什么卷入更深?”李长乐冷静地问。
“你不需要相信我。”伯格淡淡地说,“你只需要相信你自己的判断。至于卷入……从你展现出那种能力,并被埃琳娜注意到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经身在局中了。现在,你只是知道了棋手的名字而已。”
他顿了顿,拄着拐杖站起身:“小心那个送你点心的‘管理员’。‘守望者’不喜欢意外。他们处理意外的方式,通常很……彻底。”
说完,他不再停留,在助手的陪同下,缓缓离开了庭院。
李长乐独自站在玫瑰丛中,消化着这巨大的信息量。
汉斯·伯格,这位看似局外的老者,竟然知晓如此多的内幕,并且似乎有意无意地,将他推向了一个更主动的位置。
“变量”……这就是伯格对他的定位吗?
他看着手中那本关于巴贝奇的书,封面上的齿轮结构复杂而精密。
他现在所处的,就是一个更加庞大、更加复杂的齿轮组。罗曼诺夫、“守望者”、乃至汉斯·伯格,都是其中的关键齿轮。
而他这个意外闯入的“变量”,是会被巨大的力量碾碎,还是能……卡住某些关键的传动,甚至改变整个机器的运行方向?
古老的阴影已然笼罩而下,意外的盟友也已现身。
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将更加凶险,也更加……至关重要。
他离开庭院,身影融入苏黎世傍晚的人潮。
棋局已明,落子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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