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初步信任的萌芽
底比斯的阳光总是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威严,穿透宫殿高大的窗格,在光滑如镜的石质地板上投下几何分明的金色光斑。
拉美西斯单手支着下颌,靠坐在他那张由雪松木和象牙雕琢而成的华美御座上。他面前的矮几上,堆叠着一卷卷莎草纸文书,上面记录着来自帝国各个角落的讯息——尼罗河的泛滥水位、赫梯边境的最新动向、孟菲斯神庙祭司长呈上的神谕解读……
然而,年轻法老的思绪却并未完全沉浸在这些关乎国计民生的繁杂政务里。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御座扶手上雕刻的雄狮头像,那双深邃如夜空的眼眸微微眯起,仿佛在回味着什么。
沙暴,还有那场混乱的狩猎。
这两个词,以及与之紧密相连的那个身影,近几日总是不请自来地闯入他的脑海。
那个叫苏沫的女人,就像一颗被偶然投进平静湖面的石子,在他固若金汤的世界里,激起了一圈又一圈始料未不及的涟漪。
起初,他只当她是个来历不明的奸细,或是某个敌对势力派来施展巫术的妖女。她的出现太过诡异,言行举止更是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他将她囚禁起来,冷眼旁观,等待着她露出马脚。
可接下来的发展,却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
沙漠中那场突如其来的“天之巨蟒”,她竟能提前预警。尽管她用的词汇古怪,说什么“超级沙尘暴”,但他不得不承认,若非她那声嘶力竭的警告,他的王驾卫队必将遭受重创。她是如何得知的?是某种他所不理解的卜算之术,还是仅仅是来自某个未知文明的独特知识?
拉美西斯倾向于后者。因为神明只会通过祭司传递旨意,而这个女人身上,没有丝毫神圣的气息。
紧接着的皇家狩猎场,她的表现更是让他……匪夷所思。
当所有人都因那头受惊的公牛而陷入慌乱时,她,一个手无寸铁、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女人,非但没有像其他贵妇那样尖叫躲藏,反而用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方式,掷出了一块石头。
那一下,力道不大,准头也谈不上精妙,却恰到好处地吸引了公牛的注意力,为他拉弓搭箭争取了宝贵的时间。
事后他曾反复推演,如果不是那一瞬间的偏转,他或许也能射杀公牛,但过程绝不会如此利落,甚至可能有人受伤。
她似乎总能在最关键的时刻,用最出人意料的方式,起到一种奇妙的作用。
她到底是什么人?
这个问题,拉美西斯问了自己无数遍。
他挥退了最后一名汇报税务的官员,偌大的殿内只剩下他自己和侍立在阴影中的卫队长,卡纳克。
“卡纳克。”他开口,声音在空旷的宫殿中带起一丝回响。
“在,陛下。”高大如铁塔的卫队长无声无息地从阴影中走出,单膝跪地。
“那个女人……”拉美西斯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那个叫苏沫的异邦女人,这几日情况如何?”
“回禀陛下,她很安分,除了每日由侍女阿尼娅送去食物和水,没有任何异动。也无人与她接触。”卡纳克的声音沉稳而毫无波澜。
“安分……”拉美西斯低声重复着这个词,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
一个能在沙暴和狂牛面前都保持镇定的人,被关在房间里,竟然会“安分”?这本身就是一种不寻常。要么,是她心机深沉,懂得隐忍;要么,是她真的别无所求。
但拉美西斯从不相信这世上有别无所求的人。
他沉默了片刻,金色的阳光移动着,落在他佩戴的圣蛇头饰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他已经想明白了。
无论这个女人来自何方,有何目的,至少在目前看来,她对他,对整个埃及,都没有表现出直接的威胁。将她一直关着,反而可能激起她的逆反之心。一个无法预测的敌人,远比一个可以被观察和掌控的棋子要危险得多。
或许,可以给她一点甜头,看看她接下来会做什么。
“传我的命令。”法老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解除对她的软禁。”
卡纳克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错愕,但立刻又垂下了眼帘,恭敬地听着。
拉美西斯没有理会他的惊讶,继续说道:“允许她在东翼的睡莲庭院内活动。但,”他加重了语气,“必须由侍女阿尼娅全程跟随,不得离开视线半步。除了阿尼娅,禁止她与宫中任何人交谈。让她看看我埃及的风景,也让她明白,她的脖子,始终在我的掌控之中。”
这道命令,既是恩赐,也是警告。
“遵命,陛下。”卡纳克沉声应下,没有提出任何疑问,再次融入了阴影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宫殿重归寂静,只剩下阳光在缓慢地游走。
拉美西斯站起身,走到巨大的窗前,俯瞰着下方井然有序、极尽奢华的王宫建筑群。他的目光,落向了遥远的东翼。
苏沫,让我看看,得到一丝喘息之机的你,究竟会是一条温顺的游鱼,还是一条伺机而动的毒蛇。
……
“吱呀——”
那扇沉重的木门,在被囚禁了不知多少个日夜之后,终于在白天,朝着房间内部缓缓打开。
苏沫正盘腿坐在草席上,对着墙壁发呆,试图用意念在上面画出一个“正”字来计算天数。听到声音,她条件反射地抬头望去,逆光中,走进来的是侍女阿尼娅。
这些天,除了阿尼娅,她没见过任何人。这个皮肤是健康小麦色的埃及少女,总是沉默寡言,每天准时送来食物和水,然后又准时离开,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
“又到饭点了吗?”苏沫有气无力地问了一句,感觉自己的声带都快要生锈了。
然而,今天阿尼娅的举动却有些不同。她没有像往常一样放下陶盘就走,而是站在门口,对着苏沫行了一个标准的屈膝礼。
“苏沫大人。”阿尼娅的声音依旧平淡,但似乎比平时多了一丝郑重。
“大人?”苏沫愣了一下,随即自嘲地笑了笑,“别介,我可担不起。有事就说吧。”
阿尼娅抬起头,那双漂亮的杏仁眼中,似乎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好奇。
“奉法老陛下之命,从今日起,解除对您的软禁。”
一瞬间,苏沫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
她眨了眨眼,掏了掏耳朵,确认自己没听错后,整个人都僵住了。大脑像是被一道惊雷劈中,嗡嗡作响,一片空白。
“你……你说什么?”她的声音干涩而颤抖。
阿尼娅耐心地重复了一遍:“法老陛下开恩,允许您在东翼的睡莲庭院内自由活动。但是,必须由我全程跟随。”
自由!
这两个字像是一股灼热的岩浆,瞬间冲垮了苏沫连日来用麻木和冷漠筑起的堤坝。她猛地从草席上弹了起来,动作之大,差点把旁边盛水的陶罐给撞翻。
喜悦,那种纯粹的、几乎要将胸腔撑爆的喜悦,如山洪般席卷了她的四肢百骸。她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每一个毛孔都在欢呼!
天知道她有多想念外面的世界!
这些天,她被关在这间密不透风的石室里,唯一的风景就是头顶那一小方高窗外的天空。日复一日,她看着阳光从固定的角度射入,又从固定的角度消失,感觉自己就像一株快要发霉的蘑菇,生命力正在一点点被抽干。
现在,她终于可以出去了!
“真的?你没骗我?”苏沫冲到阿尼娅面前,激动地想抓住她的肩膀,手伸到一半又猛地缩了回来,意识到身份的差距。她只能原地蹦跶了两下,像个得到糖果的孩子。
阿尼娅看着她这副模样,一向古井无波的脸上也泛起了一丝涟漪,像是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不解。她点了点头:“是的,苏沫大人。请您更衣,我带您过去。”
“好好好!更衣!马上!”
苏沫手忙脚乱地冲向角落里那堆为数不多的亚麻布衣服。她哪里还顾得上挑什么款式,胡乱抓起一件最干净的就往身上套。
当厚重的石门在她身后关上,门外长长的廊道第一次完整地展现在她眼前时,苏沫激动得差点流下泪来。
廊柱高大,上面刻满了繁复而神秘的象形文字和壁画。神只们以各种姿态凝视着过往的人,庄严肃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焚香、尼罗河水汽和不知名香料的独特味道。
这一切,都和她之前被蒙着眼睛押进来时,感受到的截然不同。
走出长廊,一片刺眼的白光让她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
阳光!
温暖的,带着一丝干燥热气的阳光,毫无保留地洒在她的皮肤上。那种久违的、被光芒拥抱的感觉,让她舒服得喟叹出声。她贪婪地仰起头,闭上眼睛,任由阳光亲吻着她的脸颊,驱散了连日来积攒在心底的阴霾和湿气。
“这边请。”阿尼娅的声音适时响起,打断了她的沉醉。
苏沫睁开眼,适应了光线后,眼前的景象让她彻底呆住了。
那是一片她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庭院。
庭院的中心,是一个巨大的、用白色石灰岩砌成的方形水池。池水晶莹清澈,碧绿的睡莲叶片如玉盘般漂浮在水面,一朵朵或粉或白的莲花亭亭玉立,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几只翠鸟掠过水面,带起一圈圈涟漪。
水池四周,环绕着一条由磨光的石板铺成的小径。小径两旁,种植着许多她从未见过的奇花异草。有高大的纸莎草,顶着一簇簇伞状的绿丝;有垂挂着串串红色花朵的灌木;还有一些开着幽蓝色小花的藤蔓,攀附在廊柱之上,如梦似幻。
远处,是高耸的宫殿外墙,墙壁上同样绘制着色彩鲜艳的壁画,记录着法老的功绩和神明的传说。
这里不像是一个人间花园,更像是一个神话中的秘境。古老、静谧、威严,又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
苏沫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
她小心翼翼地向前走了几步,仿佛怕惊扰了这里的宁静。她蹲下身,好奇地打量着一株开着紫色小花的植物,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它天鹅绒般质感的叶片。
“这个……叫什么?”她忍不住回头问跟在身后的阿尼娅。
阿尼娅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平静地回答:“这是‘底比斯之泪’。”
“底比斯之泪?”苏沫喃喃地重复着这个名字,觉得既美丽又忧伤。
她站起身,沿着水池慢慢地走着。每一样东西都让她感到新奇。她看到水池里有金色的小鱼游过,便趴在池边看了半天;她看到一只色彩斑斓的蝴蝶落在莲花上,便屏住呼吸,生怕把它吓跑。
她完全沉浸在这个新奇的世界里,暂时忘记了自己的处境,忘记了囚禁,忘记了那个喜怒无常的年轻法老。此刻的她,就像一个第一次进入大观园的刘姥姥,脸上写满了纯粹的好奇和发自内心的放松。
她甚至脱掉了脚上的凉鞋,赤着脚踩在被阳光晒得温热的石板上,感受着那份踏实的暖意。然后,她走到池边,将双脚探入清凉的池水中,舒服地眯起了眼睛。
阿尼娅就站在不远处,像一尊沉默的雕像,静静地看着她。她的职责是监视,但此刻,看着阳光下那个笑容纯净、举止无邪的异邦女子,她的眼神也不由自主地柔和了几分。
她想不明白,这样一个人,怎么会被当成最危险的犯人一样囚禁起来?
……
在庭院另一侧,一条高耸的廊柱走廊里,拉美西斯的身影悄然出现。
处理完手头的政务,他鬼使神差地没有返回自己的寝宫,而是绕了个大圈,来到了这里。
他告诉自己,他只是来巡视宫殿,顺便看看那个女人有没有安分守己。
他站在一根巨大的石柱后,阴影完美地遮蔽了他的身形。从他的角度,可以清晰地看到庭院中的一切。
然后,他看到了那个让他连日来心绪不宁的身影。
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而下,将她的头发映衬出一种温暖的栗色。她没有了在神殿里面对他时的紧张与戒备,没有了在沙漠中求生时的狼狈与坚韧,也没有了在狩猎场上的急中生智。
此刻的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孩。
她正坐在池边,双脚在水中轻轻晃动,溅起一圈圈细碎的水花。她的脸上,带着一种苏沫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孩童般的纯真笑容。她正侧着头,跟侍女阿尼娅说着什么,眉眼弯弯,像一弯新月。
那一刻,她与这古老而威严的宫殿,似乎形成了一种奇妙的和谐。她身上的那种现代、鲜活的气息,非但没有与周围的厚重历史产生冲突,反而像是一抹跳跃的亮色,为这幅沉静的画卷注入了灵魂。
拉美西斯的呼吸,不由自主地放轻了。
他见过无数的女人。宫廷里的贵妇,永远戴着精致而虚伪的面具;神庙里的女祭司,永远是一副悲天悯人的神圣模样;邻国的公主,则带着算计和政治的筹码。她们美丽、高贵、聪慧,却都像是被精心雕琢的塑像,完美,却没有生气。
可眼前的这个苏沫,却完全不同。
她是鲜活的,是真实的,是无法预测的。
她会害怕,会愤怒,会狡黠,也会像现在这样,因为一点小小的自由而喜笑颜开。
拉美西斯静静地站着,没有上前打扰。他只是远远地看着,深邃的眼眸中,那层如同万年寒冰般的警惕和审视,正在不知不觉中悄然融化。
他想起了赫梯使臣呈上的密报,说是在遥远的东方,有一个传说中的国度,那里的人们有着与他们截然不同的智慧和生活方式。
或许,她真的来自那样一个地方?
一个念头,如同在干涸土地上破土而出的嫩芽,第一次在他的心中清晰地生根。
也许……她真的不是敌人。
这个念头让他自己都感到有些惊讶,但他并没有立刻掐灭它。作为埃及至高无上的统治者,他相信自己的判断力,胜过相信神庙里那些含糊其辞的神谕。
信任的萌芽,就在这片洒满阳光的睡莲庭院里,在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注视中,悄然破土。
他没有再停留,转身,悄无声息地离去,如同他来时一样。
而庭院中的苏沫,对此一无所知。
她还在享受着这来之不易的“放风”时间。直到太阳渐渐西斜,庭院中的光线变得柔和,阿尼娅才走上前来,轻声提醒她该回去了。
苏沫心中的喜悦,被这句提醒冲淡了些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清醒的认知。
她站起身,穿好凉鞋,回头看了一眼这片美丽的庭院。睡莲依旧静美,宫墙依旧高耸。这里很美,但终究不是她的世界,而她,也只是一个被允许在笼中花园里散步的囚鸟。
今天得到的有限自由,是她来到这个鬼地方之后,获得的第一个重要的转折点。它意味着拉美西斯对她的杀意和怀疑,至少暂时降低了。
这也意味着,她将有更多的机会去接触这个陌生的世界,去了解它,去适应它。当然,随之而来的,也必然是更多的未知和危险。
苏沫转过身,跟着阿尼娅往回走。
当她再次踏入那条通往她房间的幽深廊道时,她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那熟悉的、混合着焚香与历史尘埃的味道,似乎也不再那么令人窒息。
她的心中,没有了来时的彷徨和绝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
无论如何,她活下来了,并且,她会继续活下去。
新的生活,或者说,新的挑战,才刚刚开始。
喜欢尼罗河畔的月光请大家收藏:(m.motiedushu.com)尼罗河畔的月光磨铁读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