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老这一去,直到月上中天才回来。月光下,他的脸色带着一丝疲惫,眉头微锁,似乎心事重重。
陈亮一直没睡,在院里等着,见孙老回来,连忙起身迎上去,递上一碗温在灶上的热水:“孙老,情况怎么样?那孩子……”
孙老接过碗,喝了一口,长长舒了口气,在石凳上坐下:“人是暂时安静下来了。”
他揉了揉眉心,缓缓道:“我赶到时,王神婆正在那儿跳大神,烧符水,闹得乌烟瘴气。那孩子力气大得吓人,眼神发直,几个壮劳力都按不住。我瞧着他面色潮红,体温极高,四肢却时有抽搐,不像是寻常的病症,倒有几分像是……急惊风,或是受了极大的惊吓,痰迷心窍了。”
“急惊风?”陈亮对这个词有些陌生。
“嗯,小儿常见急症,发病急,高热抽搐,样子是有些吓人,乡下人不懂,就容易往鬼神上想。”孙老解释道,“王神婆那套,我看用处不大,再折腾下去,怕要耽误了。我就上前劝了劝李老栓,让他信我一次,先用点退热镇惊的草药试试。”
孙老叹了口气:“好在李老栓家里虽然也半信半疑,但看着孩子受罪,最终还是同意了。我用了些羚羊角粉(注:孙老备有的珍贵药材,量很少)、钩藤、蝉蜕,煎了浓汁给他灌下去,又用银针扎了人中、合谷几个穴位。折腾了快两个时辰,孩子的热度总算慢慢退下来,人也安静下来,睡着了。”
“那……就是病,不是中邪?”陈亮小心翼翼地问。
孙老摇摇头,又点点头:“病肯定是病。但起因,或许真跟那坟圈子有关。孩子胆子小,一个人在那种地方玩,捡到个古怪东西,心里害怕,加上可能吹了邪风,内外一激,就引出急症来了。所以说,很多事,看似玄乎,根子上还是落在实实在在的病因上。乡下缺医少药,见识又少,有点怪事就往神神鬼鬼上扯,也是没办法。”
陈亮默默点头,心里却想,若是自己那晚的遭遇被村民看到,恐怕就不是“急惊风”能解释的了。但他也明白孙老的意思,很多事,得先往实在处想。
“李老栓家条件不好,”孙老语气沉重了些,“为了请王神婆,已经花了些冤枉钱。我那些药,也没收他钱。可这孩子后续还得调理,又是一笔开销。这日子……难啊。”
这话像一根针,轻轻扎在陈亮心上。他想起自己家,也是这般光景。一场病,一次意外,就可能拖垮一个家。什么唢呐神通,什么文化传承,在柴米油盐、治病救人的现实面前,都显得那么遥远和不切实际。
第二天,消息在村里传开了。有人说孙老医术高明,连中邪都能治好;也有人私下嘀咕,说孙老抢了王神婆的饭碗,不怕得罪鬼神?还有人说,那孩子就是被鬼摸了头,孙老只是暂时压住了,魂还没叫回来呢。
风言风语也传到了孙老这小院。有好奇的村民探头探脑,想看看孙老用什么仙法治病;也有之前请过王神婆的人家,带着几分犹疑,来询问些头疼脑热的小毛病。孙老一律平常对待,该把脉把脉,该抓药抓药,绝口不提什么鬼神之事,只说是调理气血、祛除外邪。
陈亮在一旁帮忙,切药、捣药、晾晒,听着村民用浓重的乡音诉说家里的难处:谁家老人咳嗽不止,谁家孩子积食不化,谁家媳妇产后体虚……都是些最寻常不过的疾苦,却也是最真实的民生艰难。他忽然觉得,自己之前纠结于唢呐的力量、恐惧于无形的“魇”,多少有些“少年不识愁滋味”的矫情。真正的苦难,是李老栓看着病儿时那焦灼无助的眼神,是村民为几块钱药费发愁的叹息。
他的心境,在日复一日的劳作和耳濡目染中,悄然发生着变化。那杆唢呐,依旧静静地躺在墙角,但他看向它的目光,少了几分恐惧和执念,多了几分平静。它首先是一件乐器,是父亲留下的念想,是能吹出调子挣点辛苦钱的家伙什。至于那些玄乎的东西,或许有,但那不是生活的全部,更不是他一个庄稼人该整天琢磨的。
他更加用心地跟孙老学习辨认草药,学习一些治疗常见小毛病的方法。他觉得,这比琢磨那些虚无缥缈的《玄音谱》实在得多。至少,这些草药能真真切切地减轻别人的痛苦。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就在陈亮渐渐沉入这种平淡而充实的乡村生活时,一个傍晚,柳七爷的身影,又一次鬼鬼祟祟地出现在了村口的小路上。这一次,他身边还跟着一个穿着略显体面、但面色愁苦的中年男人。那男人不时用袖子擦着额头上的汗,眼神惶恐,不停地向柳七爷说着什么。
柳七爷一边听着,一边用他那双精明的眼睛,远远地瞄向了孙老院子所在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冷笑。
新的麻烦,似乎正循着乡村土路,一步步逼近。这一次,不再是虚无的鬼神之说,而是更贴近人间的、带着铜臭和无奈的现实纠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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