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政部大楼内,一间宽敞却气氛凝重的会议室里,将星云集,烟雾缭绕。一场关于华北战区近期战况的高级述职会议正在举行。长条会议桌的首位,端坐着几位军政部要员和军事委员会的高级参谋,神情严肃,带着上位者固有的审慎与疏离。两侧则是在华北各战区轮战或述职的高级将领,其中,刚刚抵达重庆不久的楚云飞,穿着一身略显陈旧却熨烫平整的将校呢军服,坐在靠后的位置,面色平静,目光锐利地扫视着会场。
之前的几位将领述职,内容大多循规蹈矩:汇报战果(往往有所夸大),强调困难(主要是日军凶顽、物资匮乏),请求补充(兵员、粮饷、械弹),最后表一番决心。言辞谨慎,四平八稳,符合官场惯例。会场气氛沉闷,只有记录员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偶尔的咳嗽声。
轮到楚云飞述职。他站起身,走到台前,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先客套寒暄,而是直接展开了一幅自己带来的、标注详实的晋南地区军事地图。他的开场白简洁有力:“职,国民革命军第二战区第358团上校团长楚云飞,现将本部队自民国三十年底至今,于晋南风陵渡地区作战及根据地建设情况,如实呈报。”
起初,他的汇报与其他人类似,讲述了部队在日军频繁扫荡下的作战经历,列举了诸如小王庄阻击战、破袭交通线、反击摩擦等战例,数据详实,逻辑清晰。但渐渐地,他的语气发生了变化,内容也开始触及敏感地带。
“然而,”楚云飞话锋一转,声音提高了几分,目光扫过在场众人,“职必须直言,我部能在晋南敌后坚持至今,屡挫敌锋,并非仅靠将士用命,亦非侥幸。实有诸多深层缘由,其中若干关节,关乎华北战局全局,关乎抗战之前途,职不敢不报,亦不敢不直言!”
会场顿时安静下来,几位原本有些心不在焉的要员坐直了身体,目光聚焦在楚云飞身上。
“其一,”楚云飞手指地图,“我军在敌后作战,最大困难,并非仅在于日军之凶顽,更在于后勤补给之极端匮乏,以及指挥体系之叠床架屋、效率低下!二战区长官部远在黄河西岸,对我前线敌情变化感知迟缓,补给时断时续,且常有不符实战之命令下达。而当地所谓‘友军’,有时非但不能协同作战,反而屡屡制造摩擦,抢夺物资,甚至勾结日伪,陷害抗日力量!此种内耗,损耗之巨,甚于日军之正面进攻!”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这几乎是指着鼻子批评二战区指挥无能和阎锡山部队的作为了!
“其二,”楚云飞不顾众人惊愕的目光,继续沉声道,“我军战术,亟待革新!面对日军之堡垒政策、囚笼战术,若一味固守阵地,打堂堂之阵,无异于以卵击石。我军必须大胆采用灵活机动的游击战术,辅以必要之运动战,深入敌后,发动群众,建立巩固之根据地,方能持久作战,积小胜为大胜!然观之当前,部分高级指挥员,仍墨守成规,视游击战为畏途,甚至斥之为‘游而不击’,此实为战略短视!华北战场之希望,在于千千万万深入敌后之游击部队,而非困守孤城、等待补给之消极防御!”
这番话更是石破天惊!等于是直接质疑了当前正面战场的主流战术思想,为被某些人刻意贬低的敌后游击战正名!
“其三,”楚云飞的声音带着痛心疾首,“亦是职最为忧虑者!乃是我部分军政官员之腐败无能、士气民心之涣散!在敌后,职亲眼所见,某些官员,不顾民生疾苦,肆意摊派,中饱私囊;某些部队,军纪败坏,扰民有余,抗战不足!致使民众离心离德,兵无战心!反观敌军,虽残暴,然其组织严密,令行禁止,效率极高!长此以往,非日寇亡我,实乃自毁长城!抗战之前途,不仅系于战场之得失,更系于政治之清明、民心之间背!”
“职以为,当前华北抗战,欲扭转局势,必须:一、切实整饬军政,严惩腐败,收拢民心;二、改变呆板战术,大力支持并正规化敌后游击战争;三、简化指挥层级,切实保障敌后部队之补给与自主权!否则,纵有百万大军,亦难挽危局!”
楚云飞的述职,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会场内死一般寂静,随即响起了压抑的议论声。几位军政部要员脸色铁青,有人拂袖而去,有人冷笑连连。一位资深高参忍不住拍案而起:“楚团长!你此言太过偏激!分明是夸大其词,诋毁友军,质疑上峰决策!你眼中还有没有军纪国法?!”
另一位与阎锡山系关系密切的将领也阴阳怪气地说:“楚团长在敌后待久了,怕是只看到自己的一亩三分地,眼界未免狭窄了些。我二战区在阎长官领导下,将士用命,岂容你肆意贬低?”
面对指责,楚云飞昂首挺立,毫无惧色,朗声道:“职所言句句属实,皆有战报、数据及实地见闻为证!职并非诋毁何人,乃是为抗战前途计,为国家民族计,不得不言!若因直言而获罪,云飞甘愿领受!但若因缄默而误国,云飞百死莫赎!”
激烈的争论持续了很长时间。支持楚云飞者,认为其敢言直谏,切中时弊;反对者,则斥其狂妄偏激,动摇军心。这场原本例行公事的述职会,最终不欢而散。
楚云飞走出军政部大楼时,山城的雾气似乎更浓了。他知道,自己这番“不合时宜”的直言,必将掀起轩然大波,会得罪很多人,甚至可能引来更大的麻烦。但他心中并无悔意,反而有一种一吐为快的轻松。他来到重庆,不是为了苟且钻营,而是要发出属于前线将士的真实声音,哪怕这声音再刺耳。
“团长,您刚才……太冒险了……”跟随的警卫员低声担忧道。
楚云飞望着雾霭沉沉的天空,淡淡一笑:“有些话,总要有人说。若是人人都明哲保身,这抗战,还有什么希望?”
他整了整军帽,大步走入浓雾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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