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亮,铅灰色的云层压得人喘不过气。
太子府门前,早已不见昨日的喧嚣,只余下一片死寂,连门前石狮都仿佛染上了悲戚。
沈知微一袭素色官服,领着小满和两名尚药局的医官,在一片或惊或疑的目光中,踏入了东宫的大门。
她神色平静,仿佛不是来调查一桩牵涉储君的惊天阴谋,而只是进行一次再寻常不过的例行公事。
引路的内侍官战战兢兢,低声道:“沈协理,太子妃娘娘刚刚失了皇孙,殿下与娘娘都悲痛万分,此时……实在不宜惊扰。”
沈知微脚步未停,声音清冷如玉石相击:“正因如此,才更要查明缘由。若真是药材出了差错,导致皇嗣不保,尚药局罪该万死。但若不是,也要还当值医官一个清白,更要杜绝此类悲剧在宫中再次发生。这是我的职责。”
一番话有理有据,堵得那内侍官再不敢多言,只能将他们引向内院。
沈知微却在通往正院的岔路口停下了脚步,目光转向一处还散发着焦糊味的残垣断壁。
“昨日听闻府上药房失火,可有此事?”
内侍官一愣,连忙躬身道:“是,是……一点小小的走水,不碍事的。”
“皇嗣之事,没有小事。”沈知微语气不容置喙,“带我过去看看。所有与太子妃相关的药材,其残渣都必须仔细查验。”
废墟之中,焦黑的木梁与破碎的瓦片狼藉一片。
空气里弥漫着草药烧焦后的古怪气味,几名杂役正在清理现场,见到沈知微一行人,纷纷停手行礼。
沈知微戴上早就备好的细棉手套,径直走到一排被熏得漆黑的药柜前。
大部分药材都已化为灰烬,但总有那么一些,因存放位置或本身特质,留下了些许痕迹。
她蹲下身,用银镊子在一堆灰烬中仔细翻检,小满则在一旁举着灯笼,为她照亮。
很快,沈知微的动作停住了。
她从一堆黑色的炭化物中,夹起几片叶形依旧完整的残片。
那些叶片虽被熏黑,却并未像其他药材那样彻底炭化,反而呈现出一种奇异的油润质感。
“这是什么?”一名随行的医官好奇地探过头。
沈知微将那叶片置于鼻端轻嗅,随即,一抹冰冷的讥诮在她唇边一闪而过。
“当归、川芎,活血化瘀,本该是安胎大忌,但若用作堕胎,必不可少。这些药材性燥,遇火即成焦炭。”她将镊子上的叶片展示给众人看,“而此物,名为旱莲草。性极寒凉,其汁液浓稠,遇火只会收缩卷曲,不易成灰。”
她顿了顿,目光如利刃般扫过在场所有人,一字一句道:“寻常堕胎药,必会引发大出血。但若在方中加入足量的旱莲草,便能极大程度地抑制子宫出血,制造出胎儿‘自然滑落’的假象,甚至能让产妇看起来只是略有不适,而非经历一场血崩。”
她缓缓站起身,拍了拍手套上不存在的灰尘,声音不大,却字字惊心。
“他们不是想保住这个胎,也不是想让它剧烈地流掉。他们要的,是一个看起来顺理成章,却又干干净净的‘小产’。”
此言一出,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那引路的内侍官脸色煞白,双腿一软,几乎要瘫倒在地。
沈知微不再理会废墟,转身直奔太子妃所在的内室。
内室门口,一个身影早已等候在此。
正是那位名满京城的坐堂名医,许景仁。
他面带戚色,一副医者仁心的模样,对着沈知微拱手道:“沈协理,陈侧妃刚刚痛失孩儿,气血亏到了极点,此刻正在昏睡,实在不宜再受任何惊扰。还请沈协理体谅。”
他身后,掌事姑姑也跟着附和:“是啊,沈协理,娘娘的身子要紧。”
沈知微冷眼看着他,仿佛能看穿他道貌岸然的表皮下,那颗早已腐烂发黑的心。
“许太医。”她直呼其职,而非敬称,“按大周宫规,凡皇嗣有所损毁,为防内闱生变,事后必须有尚药局及太医院两名以上医官联署验状,记录在案。你我二人,正好合规。怎么,许太医是想违背宫规,还是……有什么不敢让我看的?”
许景仁脸色一僵,强笑道:“沈协理言重了,老夫只是担心娘娘的身体……”
“她的身体,我比你更清楚。”沈知微懒得再与他废话,一把推开房门,径直走了进去。
内室里,熏着安神香,光线昏暗。
一个面容姣好的女子正躺在床上,双目紧闭,呼吸平稳,若非眼角还挂着泪痕,倒真像是在安睡。
沈知微一言不发,先是伸手搭上她的脉搏。
脉象滑利,却并非孕中那种如珠滚盘的滑脉,反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弦意。
女子面色虽有些苍白,但双颊却透着不正常的红润。
许景仁跟了进来,沉声道:“你看,气血两虚,脉象紊乱,正是小产之兆。”
沈知微没有理他。
她的目光,落在了那张华贵的锦被之上。
她缓步上前,在众人惊疑的注视下,轻轻掀开了锦被的一角。
被子下面,是洁白如新的床单。
没有血。一滴都没有。
“许太医,”沈知微的声音冰冷得像是淬了寒冰,“一个已成形的男婴小产,出血量至少在三升以上,足以浸透三层褥垫,血腥气十步之外便可闻及。你可否为我解释一下,为何这张床,干净得像是从未有人躺过?”
许景仁的额头瞬间渗出了冷汗,强辩道:“那……那是因为用了上好的止血药,掌事姑姑她们又及时更换了……”
“是吗?”沈知微的眼神充满了蔑视。
她取出自己那个用兽皮和竹管制成的简易听筒,不顾掌事姑姑的惊呼,直接将其贴在了那“侧妃”平坦的小腹上。
片刻之后,她直起身,眼中已是了然。
腹中空空如也,没有子宫收缩后的痉挛声,没有恶露排出的汩汩声,什么都没有。
就像一间从未有人居住过的空房子。
但她并未就此罢休。
反而蹲下身,轻轻握住了那女子垂在床边的脚踝。
入手皮肤紧致光滑,没有一丝一毫妊娠中后期常见的水肿痕迹。
她又抬起那女子的手,仔细端详着她的指甲——甲床饱满,色泽鲜亮,全无产后血虚的萎黄之象。
所有线索在脑中汇聚成一个惊人的结论。
沈知微猛然抬头,目光如炬,直刺许景仁那张惊慌失措的脸。
“这位娘娘,根本就没怀孕过,是不是?”
一语惊雷!
许景仁脸色剧变,几乎是嘶吼着反驳:“荒唐!脉象滑利,乳晕加深,食欲不振,这都是怀孕的征兆,怎会是未孕?沈知微,你休要在此妖言惑众!”
“妖言惑众?”沈知微冷笑一声,从袖中缓缓掏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当着所有人的面展开——那上面,竟是她连夜绘制的一幅《假孕体征对照图》。
“肝气郁结,气血不畅,可致脉象滑利;长期服用紫河车或是某些催乳的汤药,可令乳晕颜色加深,胸腹胀满。”她指着图上的标注,声音清越,字字诛心,“你让她装作食欲不振,却又在夜里给她加餐,以维持体态红润。许景仁,你给她吃了三个月的催乳药,让她看起来像个孕妇,对不对?”
她不再看那个已经面无人色的庸医,而是转身,对着闻讯赶来、脸色铁青的太子,直直跪了下去。
“殿下!”她高举着那张对照图,朗声道,“有人处心积虑,让您相信您失去了一个孩子——但实际上,您从未拥有过他!此乃一出精心策划的‘虚孕实诬’之局!其目的只有一个:三个月后,待风波平息,若朝中某位大臣府中,突然多出一个体弱的‘早产男婴’,再由人暗中散播流言,声称那是您为保血脉而寄养在外的骨肉,届时,您将百口莫辩,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太子本就因储位不稳而心神不宁,听闻此言,只觉一股怒火直冲头顶,双目赤红。
他死死盯着床上那个开始瑟瑟发抖的女人和面如死灰的许景仁,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给本宫……拿下!严刑拷问!”
一声令下,侍卫如狼似虎地扑了上去。
那名所谓的“侧妃”早已吓得魂飞魄散,不等用刑便哭喊着全招了:她本是三皇子一派大臣李崇文府中豢养的歌姬,被秘密送入东宫,喂药三个月模拟孕相,只为在今日上演这出“小产”的戏码。
当夜,尚药局的灯火直至三更才熄灭。
沈知微将从小满那里取回的、带着“沈”字刻痕的铜钱,与那张《假孕体征对照图》,以及从药房废墟中找到的旱莲草残片,一同封入一个黑漆木匣。
她提笔,在信笺上写下寥寥数语,与木匣一并交给东厂的暗线。
“许景仁既涉太子府诈孕一案,其在冷宫冰井台之职亦当彻查。请提督大人准我明日申时,再访冰井台——这一回,我不再听墙,我要开门。”
吹灭烛火,窗外的冬雨不知何时已经停歇。
一轮残月穿透乌云,清冷的辉光洒落进来,静静地照在她宽大的衣袖上。
袖中,那把用手术刀碎片磨制而成的微型匕首,正紧贴着她的肌肤,刃口闪烁着比月光更冷的寒芒,如同她眼中正在熊熊燃烧的复仇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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