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三日,京城的初冬便染上了一层刺骨的寒意。
尚药局的暖阁内,沈知微正用一柄小巧的银镊,细致地将一小撮晒干的草药归入药格。
她神色专注,仿佛外界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小满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姜茶,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将一只还带着余温的肉包子放在桌案一角。
“协理,李书吏那边递话来了。”小满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扰了空气中潜伏的耳目。
沈知微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小满会意,从袖中取出一张被油纸裹得严严实实的字条,那字条正是藏在肉包子里的。
这是他们和李砚约定的最安全的传递方式,即便被中途截获,也只会被当成某个小吏的早点。
展开字条,上面是李砚清秀却又因急迫而略显潦草的字迹。
京中近两月,官宦人家上报夭折的男婴共七名。
经核对,其中三名完全符合“三缠一黄”的特征。
这三家,分别是御史中丞张家、户部侍郎周家,以及镇远将军林家——无一例外,全是在朝堂上与三皇子一派针锋相对的骨干大臣。
看到这里,沈知微的眸光并无意外,一切都在预料之中。
但当她的视线扫到字条的末尾,指尖却不由自主地收紧了。
李砚在最后加了一句批注:此三家案卷,有异。
张家和林家的《殓葬文书》与《户部注销帖》,前后竟相差了足足五日。
而大周律例明文规定,凡宗族子弟夭亡,三日之内必须通报户部销籍,否则便是欺君罔上。
五日。
这短短的五日,足以发生太多事情。
沈知微指尖在冰凉的梨花木桌面上轻轻敲击,发出规律的笃笃声。
她的脑中,一条阴冷而完整的逻辑链正在飞速成型。
“他们不是简单地在筛选,而是在偷梁换柱。”她冷笑一声,那笑意却不达眼底,“先用见不得光的手段让婴儿‘假死’,骗过家人,再由许景仁出具一份‘先天不足’的诊断书,堵住悠悠众口。然后,他们利用这五天的时间差,在户部销籍之前,将活着的婴儿悄悄转运出去,送往秘密之地抚养。”
小满听得心惊肉跳,脸色发白:“那……那他们这么做是为了什么?养着这些孩子,岂不是天大的祸患?”
“祸患?”沈知微的眼神锋利如刀,“不,这是他们手中最毒的一张牌。等到将来时机成熟,三皇子需要扳倒某位重臣时,这个‘死而复生’的孩子就会被推到台前。届时,他们只需宣称,是那位大臣当年为保全血脉,私藏龙种,图谋不轨……这便是能诛灭九族的滔天大罪!”
用别人的骨肉,来构陷别人的家族。何其歹毒!
沈知微看向小满,眼神前所未有的凝重:“小满,换上粗布衣裳,扮作去城南寻亲的民间稳婆。拿着这块令牌,”她从袖中取出一块毫不起眼的东厂腰牌,“去城南义庄,告诉管事的,你要查验三个孩子的棺木。”
她将那三家的名字和夭折日期写在纸上,“记住,不要惊动任何人,我只要一样东西——他们贴身襁褓的残片。”
当晚,子时刚过,小满便一身寒气地潜回了尚药局。
她不负所托,带回了三块已经污损不堪的襁褓布角。
其中一块,来自镇远将军林家的那具小棺木,布角上用浅金色的丝线,精心绣着两个小字——永安。
永安!
沈知微的瞳孔骤然一缩。
冷宫那个被记录在册、存活超过七日的废妃之子,谢玄曾提过一嘴,按宗人府未公开的拟序,封号正是——永宁!
一字之差,绝非巧合!
她立刻取出那晚从冷宫密室中带出的、用油纸包裹的胎盘样本。
当着小满的面,她将那块写着“永安”的襁褓布片与胎盘样本分别置于两个琉璃盏中,倒入清澈的石灰水。
片刻之后,在烛火的映照下,两个琉璃盏的底部,都析出了一模一样的、细微的铁锈色结晶!
这是长期服用含微量砒霜的药物后,毒素在母体和胎儿体内沉淀的铁证!
沈知微又将那块布片与另一块从冷宫婴儿旧衣物上剪下的布料并置于灯下,两者的针脚细密,收尾处的藏针手法完全吻合。
“这不是巧合。”沈知微的声音冰冷得像义庄里的停尸板,“是同一双手,在为两个不同的儿子,缝制同一种被预设的命运。”
一个被当成试验品,死在暗无天日的冷宫。
另一个,则成了悬在政敌头顶的利剑,活在见不得光的阴影里。
证据确凿,沈知微立刻再次求见谢玄。
依旧是那间熟悉的密室,谢玄一身玄色常服,正漫不经心地擦拭着他那把从不离身的短刀。
刀光映着他的侧脸,俊美,也危险。
沈知微没有废话,直接将一张亲手绘制的《七婴疑案对照表》推到他面前。
表格上,每一例夭折婴儿的背后,都有一份许景仁亲笔出具的“先天不足”诊断书。
而为他们经办殓葬事宜的,竟是同一家名为“慈幼堂”的机构。
“慈幼堂的背后东家,是三皇子母妃的娘家侄子,李崇文的嫡亲表兄。”沈知微指着表格的最后一栏,一字一句,如落冰霜,“他们已经建立起一条完整的‘死婴供应链’。用冷宫里产下的、沾染着皇家血脉的‘试验品’,替换掉政敌家中那些被‘假死’处理的婴儿。等到需要的时候,这枚棋子便可以‘血脉重现’的名义,在朝堂之上掀起滔天巨浪!”
谢玄擦拭短刀的手终于停了下来,他抬起眼,狭长的凤眸里闪过一丝阴鸷的寒芒。
他沉默了许久,久到空气都仿佛凝固。
忽然,他开口道,声音平淡,却像一道惊雷在沈知微耳边炸响。
“昨夜,太子府的东宫侧妃陈氏小产,胎儿已成形,是个男婴。”他将短刀缓缓归鞘,发出轻微的“咔”声,“许景仁,当时就在场。”
沈知微的心猛地一沉,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他们的手,竟然已经伸向了太子!
她几乎是立刻厉声问道:“太子府近半月的用药记录,可能拿到?”
谢玄看了她一眼,从一旁的暗格里取出一本薄薄的册子。
沈知微一把夺过,飞速翻阅。
当她看到陈侧妃日常服用的“安胎饮”药方时,眼神骤然变得无比冰冷——药方末尾,赫然添着一味“固本培元”的辅药:赤石脂!
赤石脂本身无毒,但与安胎饮中的几味药材同煎,在特定火候下,便会析出与她之前检验出的砒霜毒素同源的物质!
手法何其隐蔽,何其狠辣!
这张网,比她想象的还要大,还要密!
“笔墨!”沈知微低喝一声。
她提笔疾书,写下一封《紧急预警笺》,上面只画了一种极其罕见的草药图样,并标注了此药与赤石脂同煎的毒性反应。
她将笺纸折好,递给小满。
“立刻去太子府,伪装成尚药局派去巡查药材的宫婢。想办法混入药房,把这个,夹进他们昨日煎药的台账里。记住,一定要夹在记录陈侧妃药方的那一页!”
她要的,就是他自乱阵脚!
果不其然,当夜,太子府便传出消息:后院药房意外失火,火势不大,却烧毁了部分药材和近几日的台账。
一名负责煎药的婢女,因惊惧过度,“失足”跌入了药房后院的水井中,溺毙而亡。
听着密探传回的禀报,沈知微脸上浮起一丝冰冷的讥笑。
“跳井?呵,那井有多深?”
她缓缓摊开手掌,掌心静静地躺着一枚普通的铜钱。
这枚铜钱的一角,被她用银针刻下了一个几乎看不见的“沈”字。
这,是她让小满在潜入太子府时,趁人不备,悄悄塞进陈侧妃昨日药渣筐底的标记物。
次日清晨,太子府的杂役打捞那名婢女的尸体时,果不其然,在她因溺水而大张的口中,摸到了这枚冰冷而坚硬的铜钱。
证据,到手了。
沈知微紧紧握住那枚带着死亡气息的铜钱,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她对着暗影中的谢玄,低声说道,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凛冽杀意:
“他们不敢让活婴活着,也不敢让死婴安静。这一次,我要让他们亲手把自己的谎言烧成灰,再一口口吞下去。”
窗外,冬雨夹着冰冷的风,淅淅沥沥地落下。
一道惨白的闪电猛然劈开漆黑的夜幕,瞬间照亮了沈知微眼中那抹森然的寒光。
次日天不亮,一则消息便不胫而走,迅速传遍了宫中各处——尚药局协理沈知微,以“稽查冬日贵眷用药安全,防止药材混用导致意外”为由,领着尚药局的医官,首站便朝着风波未平的太子府而去。
喜欢我,接生婆,掌中宫尺请大家收藏:(m.motiedushu.com)我,接生婆,掌中宫尺磨铁读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