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巳时,刑部大堂。
气氛肃杀。三法司主官——刑部尚书、都察院左都御史、大理寺卿,端坐正堂。两侧陪审、录供、衙役林立,鸦雀无声。堂下,武清侯李伟与钱牧之皆身着囚服,跪于原地。
刑部尚书作为主审,重重一拍惊堂木:“带人犯李伟、钱牧之!”
李伟虽跪着,却竭力挺直腰板,脸上带着惯有的倨傲。钱牧之则面色灰败,眼神躲闪,早已没了往日的精明。
“李伟!”刑部尚书声音沉肃,“今有原司礼监秉笔陈矩(遗供)、御用监左监丞高准、原浙江钱塘县令赵德海等人证,以及‘飞雀内字’铜牌等物证,指证你勾结内官,贪墨漕银,并指使陈矩、高准等人,假传消息,调动京营兵马围堵英国公府,意图构陷勋贵,扰乱朝纲!你,还有何话说?”
李伟昂起头,冷笑连连:“尚书大人!这些都是捏造!构陷!陈矩已死,死无对证!高准?谁知道是不是你们屈打成招?赵德海?一个革职县令的疯话也能信?至于京营之事,本国公全然不知!分明是张惟贤排除异己,栽赃陷害!”
他目光扫过堂上诸官,语带威胁:“本国公乃朝廷勋贵,皇亲国戚!尔等今日若听信谗言,铸下冤狱,他日必遭反噬!”
“放肆!”都察院左都御史厉声喝道,“公堂之上,岂容你危言耸听!证据链完整,由不得你狡辩!”
“证据链?”李伟嗤笑一声,看向一旁瑟瑟发抖的钱牧之,“钱牧之,你告诉他们!漕银之事,可是本国公指使你所为?”
钱牧之浑身一颤,抬头对上李伟冰冷的目光,又迅速低下头去,声音细若蚊蚋:“…都…都是下官一人所为,与…与侯爷无关…”
“听到没有?”李伟气势更盛,“连他都说与本国公无关!你们还有什么证据?”
刑部尚书眉头紧锁,知道李伟这是打定主意抵赖到底。他看向大理寺卿,交换了一个眼神,正欲传唤高准上堂对质。
突然,堂外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一名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锦衣卫千户,手捧一个锦盒,大步走入堂内,对着三位主官微微躬身。
“卑职北镇抚司千户,奉指挥使之命,送来一物,或可助三位大人审清此案。”
堂上众人皆是一怔。北镇抚司?他们怎么会插手?
千户打开锦盒,里面并非什么奇珍异宝,而是一本略显陈旧的账册。他将账册呈给刑部尚书。
“此乃从已故陈矩外宅密格中搜出的私账。”千户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大堂,“其中详细记录了近三年来,武清侯府通过陈矩,向宫内多位有司太监,以及朝中部分官员行贿的明细,时间、数额、经手人,一应俱全。其中,亦包括去岁为平息浙江漕银案,武清侯府赠予陈矩及司礼监相关人员‘打点费用’白银五万两的记录,经手人,正是钱牧之。”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就连一直强作镇定的李伟,脸色也瞬间变得惨白!他万万没想到,陈矩竟然还留了这么一手!
钱牧之更是如遭雷击,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那本账册。
“不…不可能…”他喃喃道。
刑部尚书迅速翻阅账册,越看脸色越是凝重。他猛地看向钱牧之,厉声问道:“钱牧之!这账册之上,清楚记载你去岁十月,经陈矩之手,送出的五万两白银,用于‘打点浙江漕银事’!你还有何话说?!”
钱牧之的心理防线在这一刻彻底崩溃了。锦衣卫的介入,这本突如其来的致命账册,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他知道,再替李伟隐瞒,自己只会死得更惨。
“大人!大人明鉴啊!”钱牧之涕泪横流,再也顾不得许多,指着李伟哭喊道,“是…是侯爷!是武清侯指使下官做的!那五万两银子,是侯爷让下官从贪墨的漕银中取出,交给陈矩,让他疏通关节,压下此案!漕银…漕银大部分也都送到了侯府!下官…下官只是听命行事啊!”
“钱牧之!你这背主忘义的小人!”李伟勃然大怒,挣扎着想要扑过去,却被两旁衙役死死按住。
“肃静!”刑部尚书再拍惊堂木,目光如电射向李伟,“李伟!钱牧之已当堂指证,更有陈矩私账为物证!你还有何狡辩?!”
李伟被按在地上,头发散乱,状若疯癫,嘶吼道:“假的!都是假的!这本账册是伪造的!是张惟贤!是锦衣卫和他们串通好了来害我!我要见太后!我要见皇上!”
“皇上口谕到——!”堂外一声高唱,打断了李伟的咆哮。
只见一名司礼监随堂太监,手捧黄绫,快步走入,面对公堂躬身道:“皇上有口谕:三法司会审,一应依《大明律》秉公断案,毋枉毋纵。若有人再敢以皇亲国戚自居,咆哮公堂,试图挟持圣意,罪加一等!钦此——”
这道口谕,如同九天雷霆,狠狠劈在李伟心头。他整个人僵在原地,脸上血色尽失,连最后的叫嚣都卡在了喉咙里。皇帝的态度,已经再明确不过了。
刑部尚书、都察院左都御史、大理寺卿齐齐起身,面向皇宫方向躬身:“臣等遵旨!”
传旨太监退下后,刑部尚书坐回主位,看着面如死灰的李伟,沉声道:“李伟,人证、物证、旁证俱全,皇上亦有明旨!你勾结内官,贪墨国帑,罪证确凿!更有指使内官假传消息,调动京营,意图构陷大臣,其心可诛!数罪并罚,依《大明律》…你可知罪?!”
最后的“可知罪”三字,如同重锤,敲碎了李伟所有的侥幸和抵抗。
他瘫软在地,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筋骨,昔日不可一世的武清侯,此刻只剩下狼狈和绝望。他知道,大势已去。太后…也救不了他了。
“…罪臣…”李伟的嘴唇哆嗦着,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微不可闻的字,“…知…罪…”
……
乾清宫。
朱翊钧听着三法司送来的会审结果,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闪过一丝冰冷的决绝。
“拟旨。”他淡淡开口。
侍候在旁的翰林学士连忙铺开黄绫,提笔蘸墨。
“武清侯李伟,世受国恩,不思报效,反勾结内宦,贪墨漕银,动摇国本;更兼指使内官,盗用禁物,假传消息,私调京营,围堵国公府邸,意图构陷,扰乱朝纲,其行恶劣,其罪当诛!本应依律处斩,念其身为国丈,太后生父,特赐…自尽。其家产,抄没入官。其子嗣,夺爵,流三千里,遇赦不赦。”
“原浙江布政使钱牧之,贪墨漕银,逢迎上官,罪责难逃,判斩立决,家产抄没。”
“御用监左监丞高准,偷盗禁物,参与密谋,罪同附逆,判斩立决。”
“其余一干涉案人等,依律严惩,绝不姑息!”
冰冷的旨意,一字一句,定下了最终的结局。
……
慈宁宫。
当李太后听到皇帝最终的处置结果时,没有哭,也没有闹。她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仿佛一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
“自尽…抄家…夺爵…流放…”她喃喃地重复着这几个词,脸上露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惨笑。
她输了。输掉了父亲,输掉了家族的荣耀,也输掉了…她作为太后,对皇帝,对朝局最后的掌控力。
“娘娘…”老太监担忧地唤道。
李太后缓缓抬起手,制止了他。她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眼中最后一点光亮,也渐渐熄灭了。
她知道,从今往后,这大明的深宫,将真正是皇帝一人之天下。而她,只能在这慈宁宫中,守着太后的尊号,度过余生了。
一场席卷朝野的风波,似乎随着李伟的认罪和皇帝的旨意,即将落下帷幕。然而,真正的暗流,往往在看似平静的水面之下,涌动得更加汹涌。冯保的忐忑,张惟贤的未尽之言,以及皇帝那深藏于平静下的思量,都预示着,紫禁城内的博弈,远未到结束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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