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浓,金陵城外的栖霞山已是层林尽染,红黄交错,宛如打翻了调色盘。城内,瘟疫的阴霾虽未完全散尽,但生活已然重新倔强地涌动起来。市集恢复了喧嚣,酒旗重新招展,秦淮河上的画舫又传来了隐隐的丝竹声,只是那歌声笑语里,似乎还夹着一丝劫后余生的沙哑和谨慎。
皇宫大内也仿佛随着季节更替,缓缓舒展着紧绷的筋骨。各宫各殿的日常礼仪、节庆准备逐渐回归正轨。然而,经历过那场生死考验,许多东西已然悄然改变。宫人们行走间更加沉默,眼神里多了份世事无常的敬畏。而那场因小禄子而起的偏殿隔离事件,如同投入湖心的石子,荡开的涟漪虽渐平息,但湖底的泥沙却被搅动,再难彻底沉淀。
朱元璋对朱橚的审视,从明转暗,却从未松懈。检校的报告依旧每日送达,事无巨细。朱橚那份超越年龄的沉静,以及疫情中诸多难以言说的“巧合”,像一根细刺,扎在这位雄猜帝王的心头,不深,却始终存在,提醒着他那第五子绝非表面那般简单。
朱橚清晰地感知着这份无处不在的凝视。他如同在薄冰上行走,每一步都需计算得分毫不差。他继续深耕医道,将绝大多数时间埋首于浩繁卷帙之中,行为举止规矩得甚至有些刻板,完美符合一个“受了惊吓后愈发沉静内向、只知读书”的皇子形象。
然而,在他内心深处,那场瘟疫带来的震撼与无力感,并未随时间流逝而消退,反而催化出了更坚定的决心和更清晰的规划。他深知,个人的力量在时代洪流面前渺小如尘,即便拥有未来的知识,若无根基,无力量,下次灾难来临,他依旧只能困守深宫,徒呼奈何。
“夜枭”,必须重生。不是以前那样小打小闹、仅凭一腔热血和隐秘行动的松散团体,而要成为一支真正扎根于现实、拥有实际能力、且极度隐秘的力量。
他的目光,第一次越过了皇宫的红墙,投向了那片早已注定属于他的封地——开封(周王府)。那里,将是“夜枭”涅盘的巢穴,将是他未来真正的舞台。
思路一旦清晰,行动便随之展开。他需要钱,需要人,需要一个绝不会引起任何怀疑的、能够源源不断向开封输送资源和人才的渠道。
机会很快来临。这日,马皇后见秋色甚好,朱橚又终日埋首书案恐闷坏了身子,便提议在坤宁宫小花园设个小家宴,只叫上朱标、朱橚,母子三人闲话家常。
宴间,马皇后不免又提起疫情中的艰险,感叹生命无常,叮嘱两个儿子定要保重身体。朱标温言应答,亦是感慨良多。
朱橚静静听着,忽然放下手中的糕点,抬起小脸,眼中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经历过恐惧后的恍然与“顿悟”,轻声对马皇后说:“娘,这次生病(指隔离),橚儿好害怕。怕再也见不到娘和大哥了。”
一句话说得马皇后心头一酸,连忙将他揽入怀中:“傻孩子,胡说什么,现在都没事了。”
朱橚依偎在母亲怀里,声音闷闷的,却带着一种异常认真的语气:“娘,我读医书,知道人生病受伤好难受,也好花钱。宫里有父皇和娘,有太医院,什么都不缺。可是……可是外面那些老百姓,他们生病了怎么办?就像这次,好多好多人,没钱买药,请不起郎中……”
他顿了顿,似乎在努力组织语言,然后用一双清澈却带着忧虑的眼睛望着马皇后:“娘,儿臣……儿臣以后就藩,能不能……能不能在封地里,开几个大大的药铺?就是……就是那种不怎么赚钱,穷人生病了也能看得起病、买得起药药铺?儿臣想把俸禄省下来,做这件事情。这样……这样是不是就能积点德,保佑父皇、娘和大哥一直都平平安安的?”
他的话语稚嫩,动机被巧妙地包裹在“害怕”、“积德”、“祈福”这些极其符合他年龄和经历的情感诉求之中,甚至带着点孩子气的迷信色彩。开设普惠药铺,这与他“医癖”的人设完美契合,听起来完全是一个受了刺激的孩子所能想到的最“宏大”也最“质朴”的愿望。
马皇后闻言,顿时动容。她看到的不是什么野心或图谋,而是一个孩子经历生死恐惧后,生出的最纯粹的良善与孺慕之情。她红着眼圈,抚摸着朱橚的头发:“好孩子,难得你有这份悲悯之心。这是大善事,积功德的大善事,娘支持你!”
就连一旁的朱标,也听得心中温暖,觉得这个五弟虽然性子古怪了些,但心地纯善,实属难得,便也温言鼓励道:“小五有此仁心,实乃百姓之福。若有难处,尽可来与大哥说。”
有了马皇后和朱标的首肯与支持,朱橚的“公益计划”便有了最光明正大的护身符。他立刻“兴致勃勃”地开始“筹划”起来。他以“预先考察药铺经营”、“为将来就藩做准备”为名,通过刘纯等太医,正大光明地开始搜集各种药材的产地、价格、炮制方法等信息,并频繁召见内官监负责采买的宦官,询问市面上的物价、物流、人工等情况。
这一切,在朱元璋眼中,成了朱橚“医癖”的又一次升级和具体化——从单纯的读书研究,进展到了实务准备阶段。虽然规模听起来有点大(要用俸禄开好几个大药铺),但其动机(祈福、积德)和领域(纯粹的医药商业)似乎并无越界之处,甚至值得稍加赞许。检校的报告重点,也逐渐从朱橚的日常言行,转移到了他搜集的药材种类、询问的物价细节等具体事务上来。
而就在这一片看似单纯的“商业调研”忙乱中,“夜枭”新的指令,借着这些光明正大的信息流动,悄然发出。
指令不再是简单的行动命令,而是充满了长远的布局意味:
“谕:鸮二:择机南下,于药材原产地(浙、赣、川等地),以商号之名,购置田庄,种植常用紧俏药材。择优选用‘游枭’成员负责,化为庄头、药农,潜隐深耕。” “谕:鸮五:甄选可靠伤残老兵及子弟,以‘药铺护卫’、‘押运伙计’之名,开始进行基础训练。重心:忠诚,口严,体魄。地点:暂置于皇庄外围。” “谕:鸮七(刘纯暗中发展的学生):精研伤科、金创及瘟疫防治。所需特殊药材、器具,列单由‘药铺采买’渠道递入。”
这些指令,不再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应急之策,而是着眼于未来,从源头(药材种植)、到武力护卫、再到专业技术提升,进行系统性的铺垫。所有的活动,都将隐藏在“五皇子为就藩后开设惠民药铺做准备”这面巨大而真实的旗帜之下。
资金,则通过朱橚这些年凭借皇子身份和“纨绔”名义攒下的赏赐、以及马皇后和朱标私下贴补的“善款”,开始悄无声息地流向那些新设立的、看似与皇子毫无关联的南方商号和皇庄产业。
这是一个极其大胆的计划。利用最高调的掩护,进行最隐秘的布局。风险极高,但一旦成功,“夜枭”将从一个潜伏于地下的影子组织,逐步转变为一个拥有实体产业、隐蔽人员输送渠道、以及合法资金来源的半嵌入式网络。它的根须将藉着“惠民药铺”这棵大树的掩护,悄然深入土壤,变得更难被发掘和摧毁。
朱橚变得异常忙碌。他每日不仅要应付常规的学业、应对父皇不定时的审视,还要消化处理海量的药材、商业信息,并从中甄别出对“夜枭”发展有用的部分,做出决策。他的眼神依旧清澈,甚至偶尔还会在马皇后面前撒娇卖痴,但在那双清澈的眼眸深处,属于成年人的缜密、果决和深沉的忧虑,正日益清晰地沉淀下来。
秋风吹落满庭黄叶,天气一日凉过一日。
这日,朱橚正埋首于一堆药材价格单中,忽闻外面传来一阵轻快却略显陌生的脚步声。随即,一个清朗而带着几分跳脱飞扬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五弟!五弟可在?快出来瞧瞧,四哥我给你带什么好东西来了!”
朱橚抬起头,微微一怔。
来者竟是燕王朱棣。
只见朱棣一身猎装,风尘仆仆却神采飞扬,手里提着一个还在扑腾的锦鸡,脸上带着爽朗的笑容,大步走了进来。他身后还跟着几个抬着箱笼的侍从。
“四哥?”朱橚连忙起身,脸上适时地露出惊喜和疑惑交织的神情,“你怎么来了?这是刚从城外回来?”
“可不是嘛!”朱棣将那只色彩斑斓的锦鸡随手递给旁边的小内侍,笑着拍了拍朱橚的肩膀,力道不轻,“去西郊猎场跑了跑马,松快松快筋骨!瞧你这小身板,整日闷在屋里读那些酸腐医书,有什么趣味?改日跟四哥出城骑马射箭去!”
他言语间充满了武人的豪爽和对文事的轻蔑,看似亲近,实则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兄长姿态。
朱橚腼腆地笑了笑,缩了缩肩膀,做出畏惧的样子:“四哥勇武,小弟可比不了。骑马射箭,我怕是连弓都拉不开……还是读医书安稳些。”
“没出息!”朱棣笑骂一句,目光却似不经意地扫过朱橚桌上那堆写满数字的单据,眼中飞快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审视,随即又变得浑不在意,“罢了罢了,人各有志。喏,这锦鸡羽毛鲜亮,给你玩吧。还有这些,”
他指了指侍从抬进来的箱笼:“是一些皮子、山货,还有几样北边来的新奇玩意儿,给你解闷。听说你前些时日受了惊,这些正好给你补补身子,压压惊。”
他的关心来得突然,礼物也送得恰到好处,符合一个兄长对体弱受惊幼弟的照拂。
但朱橚的心,却微微提了起来。
燕王朱棣,他这位四哥,绝非表面看上去那般只是个热衷武事的莽夫王子。他心思深沉,眼光毒辣,且同样拥有极强的野心和实力。他为何突然对自己这个“不成器”的弟弟如此关注?是单纯的兄弟之情?还是听闻了什么?抑或是……他也感受到了父皇那难以捉摸的态度变化,开始提前布局,对诸位兄弟进行试探和拉拢?
朱橚脸上堆起惊喜感激的笑容,细声细气地道谢,指挥宫人收下礼物,心中却已警铃大作。
父皇的凝视尚未摆脱,兄弟的触角却已悄然探来。
这深宫之中,果然从无真正的宁日。
他看着朱棣那张英气勃勃、笑容爽朗的脸,仿佛看到了一头年轻而矫健的猛虎,正看似随意地在自己这只伪装成绵羊的幼兽领地边缘,踱步徘徊,嗅探着空气中任何一丝不寻常的气息。
秋风从敞开的门扉卷入,带来满庭落叶的沙沙声响,也带来了一股山雨欲来的清寒。
(第四十五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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