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焦灼、恐惧和无声的较量中缓慢流淌。夏日的酷热逐渐被初秋的凉意所取代,而那场肆虐南京及周边地区的可怕瘟疫,也仿佛被这渐凉的天气浇熄了气焰,终于显现出颓势。
新发的病例一日少过一日,隔离区不再有新的病患涌入,反而开始陆续有人康复离开。虽然代价惨重——城中几乎家家戴孝,户户哀声——但活下来的人,终于敢小心翼翼地推开家门,试探着呼吸那似乎不再蕴含死亡气息的空气。
官府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撤除了一些过于严苛的禁令,允许有限的商业活动恢复。药铺前排队的人群不再是为了争抢救命的药材,而是购买些调理身体的补品。太医院的医官们终于能轮换着喘口气,许多人几乎是直接瘫倒在家,连睡数日不醒。
皇宫大内的气氛也不再那般令人窒息。坤宁宫的封锁彻底解除,宫人们脸上重现了些许血色,虽然依旧谨慎,但不再如惊弓之鸟。马皇后紧蹙的眉头稍稍舒展,开始安排宫人逐步恢复日常秩序,并着手准备一场小型的法事,超度在这场灾难中死去的亡魂,特别是那个不幸的小禄子。
朱元璋的脾气似乎也随着疫情的缓和而缓和了些许。他连续下了几道旨意,减免受灾地区的赋税,抚恤死者家属,表彰在抗疫中表现出色的官员和医官。太医院提出的“清源固本”之策被充分肯定,周院判和刘纯等都受到了嘉奖。朝堂之上,开始重新议论起北伐、漕运等军国大事,仿佛要将那场噩梦尽快翻篇。
然而,表面的平静之下,暗流依旧汹涌。
朱元璋对朱橚的观察并未因疫情缓和而停止,反而变得更加细致入微。他不再频繁地亲至坤宁宫,但检校关于朱橚每日言行、阅读书目、甚至饮食起居的报告,却更加详细地呈送到他的案头。
报告内容琐碎而平常:五殿下每日大多时间仍在阅读医书,偶尔练习书法;与刘纯太医讨论的多是医理药性,并无出格之言;饮食正常,作息规律,并无异常交际……一切看起来,就是一个经历了惊吓后变得格外安分守己的普通皇子。
但朱元璋却从这份“正常”中,品出了一丝不寻常。
太安静了。
经历了那样一场波及自身、亲眼目睹死亡的大疫,一个正常的孩子,即便不留下心理阴影,也总该有些情绪波动,或是后怕,或是庆幸,或是变得更加依赖父母。但朱橚的表现,却像是一潭深水,平静得令人捉摸不透。他的安分,更像是一种极致的克制和收敛。
这种超越年龄的沉稳,让朱元璋感到不安。他宁愿看到儿子哭闹、撒娇、甚至留下些病弱的迹象,那样反而更符合常理。
“杜安道。”朱元璋忽然开口,“老五那边,近日可曾再索要过什么特别的东西?或是打听过宫外疫情的具体情形?”
杜安道心中一紧,仔细回想后,谨慎答道:“回皇爷,五殿下近日甚是安静,并未索要特别之物。至于宫外疫情……似乎只问过刘太医一句‘是否真的好转了’,得到肯定答复后,便不再多问。”
“哦?”朱元璋目光微闪,“他只问了一句?”
“是,只问了一句。”
朱元璋沉默片刻,挥了挥手。杜安道如蒙大赦,躬身退下。
只问一句?这不像是一个对医术疫情如此“痴迷”之人的反应。他难道不该追问细节?追问那些治疗方法的最终效果?追问死亡人数?这才符合他“医癖”的人设。
但他没有。他只是确认了“好转”,便不再关心。
这反而显得刻意。仿佛他知道自己不该过多关心,所以在强行压抑自己的好奇心。
朱元璋的手指在报告上轻轻敲击着。疫情这场大戏似乎即将落幕,但他觉得,关于自己这个第五子的戏,或许才刚刚开始。
而朱橚,也确实如朱元璋所感觉的那般,在极力压抑和伪装。
疫情缓和,他比任何人都先松了一口气,但他不敢有丝毫表露。他深知父皇的疑心从未散去,甚至可能因为疫情中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巧合”而变得更加深重。他必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谨慎,将自己彻底隐藏在“懵懂孩童”和“医书呆子”的面具之下。
他不再通过刘纯主动传递任何想法,哪怕他心中对于疫情后的善后、对于可能出现的后续问题(如慢性后遗症、民生恢复)有诸多思考,也死死地压在心底。只有当刘纯主动提起某些难题时,他才会极其克制地、用最符合年龄和认知的方式,“无意”地说出一两句看似天真、或许能带来一丝启发的“童言”。
比如,刘纯提及有些康复者身体极度虚弱,脾胃不佳,难以进补时,朱橚会一边摆弄着药材,一边“随口”说:“刘太医,他们病了那么久,肠胃肯定很弱啦。能不能把补药做得像米汤一样,稀稀的,慢慢的喝?或者……用山药和粳米熬粥,那个最养胃了,我生病的时候母后就让我喝这个。”
这些建议安全、寻常,甚至源于马皇后的照顾,丝毫不会引人怀疑,却又确实能起到作用。
他将绝大部分精力,重新投入了对这个时代医学体系的深入学习中。他发现,只有真正深入了解这个体系的逻辑和局限,才能更好地伪装和融入,才能更精准地将未来的知识“翻译”成这个时代能够理解和接受的语言。他阅读的速度和理解力让刘纯都暗自咋舌,许多艰深的医理,他往往能一点就透,甚至提出些让刘纯都需沉思良久的问题。
这种飞速的、沉静的成长,本身就是一个破绽。只是这个破绽,被掩藏在了浩如烟海的医典和日复一日的“正常”生活之下。
这一日,秋高气爽,阳光正好。朱元璋难得有了闲情,召了几位皇子一同在御花园中散步,考较功课,也顺便松缓一下连日来的紧张情绪。
朱标、朱樉、朱棡、朱棣、朱橚都在列。朱标依旧是温文尔雅,对答如流;朱樉、朱棡略显平庸,但也算规矩;朱棣则显露出勃勃英气,对兵事戎马兴趣浓厚,言语间已初露锋芒。
轮到朱橚时,朱元璋并未考他经史,而是随意指着一株开得正盛的菊花,问道:“老五,朕听说你近日读医书颇有心得。你看这菊花,可能入药?有何功效啊?”
问题简单,近乎闲聊。
朱橚抬起小脸,看了看那菊花,不假思索地答道:“回父皇,菊花性微寒,味甘苦,能散风热,平肝明目。可治头痛眩晕,目赤肿痛。若是与枸杞同煎,长久服用,可益寿延年。”回答得中规中矩,完全是教科书式的标准答案。
朱元璋点了点头,似乎还算满意,却又冷不丁地追问了一句:“哦?那若是用于防治方才过去的那场疫病,可能用得?”
这个问题就有些刁钻和敏感了。疫情刚过,余悸未消,此时谈论,极易触动神经。
朱标微微蹙眉,觉得父皇此问有些为难幼弟。朱棣也瞥了朱橚一眼,带着一丝看热闹的意味。
朱橚心中警兆顿生,脸上却露出认真思考的神情,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地说:“菊花……怕是力有未逮。那疫病凶猛,如同燎原大火,菊花至多也就像……像一滴清凉的露水,浇上去,‘嗤’一下就没啦,不管用的。还是得用大黄、黄连那样厉害的药材,像泼大水一样才行。”
他用孩童的比喻,将问题轻松化解,既回答了问题,又隐晦地赞美了太医院用药的“厉害”,同时还再次强调了自己“不懂”疫情防治,只知道药材的简单属性。
朱元璋闻言,哈哈大笑起来,仿佛被儿子的童言童语逗乐了。朱标也松了口气,露出温和的笑容。朱棣撇撇嘴,似乎觉得无趣。
只有朱元璋自己知道,在那笑声之下,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刚刚完成了一次无声的扫描。
扫描的结果,依旧是:深不见底。
这个儿子,要么是真纯粹,要么,就是伪装到了骨子里。
笑声渐歇,朱元璋拍了拍朱橚的肩膀,语气轻松:“说得有趣。看来我儿于医道一途,确实颇有天赋。好好学,将来或可成一良医。”
他不再多看朱橚,转身与其他儿子继续说话。
秋日的阳光暖融融地洒在身上,朱橚却觉得后颈微微发凉。
父皇的那句“良医”,听起来像是随口鼓励,但他却听出了其中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的界定。
良医,便是医者。而医者,非政客,非野心家。
这是提醒,也是警告。
疫情这场风暴似乎过去了,但他知道,自己头顶的天空,从未真正放晴。另一场更加隐秘、更加凶险的风暴,或许正在那看似湛蓝的天际线处,悄然积聚着乌云。
(第四十四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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