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聘会后的几天,陈默像是得了一场重感冒,身体和精神都处于一种虚脱后的低迷状态。那种人山人海中的无力感,那些hR冷漠挑剔的眼神,尤其是那个富二代轻而易举获得的机会…这些画面像循环播放的噩梦,反复在他脑海中闪现,啃噬着他本就所剩无几的信心。
他把自己更深地埋进书本和代码里,近乎自虐般地学习,试图用专业的艰深来麻痹自己,证明自己并非一无是处。但那场招聘会的阴影,如同附骨之疽,时刻提醒着他一个冰冷的事实:在这个体系里,似乎努力和结果并不总是成正比,甚至常常背道而驰。
宿舍里的气氛,也悄然发生着变化。大四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一种混合着期待、焦虑、迷茫的情绪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刘胖子开始更多地念叨家里给他规划的出路——回老家考公务员,或者托关系进某个事业单位,虽然他自己对此兴趣寥寥,常常唉声叹气。而张浩,则显得越发忙碌和…意气风发。
他外出应酬的次数明显增多,常常很晚才回宿舍,身上带着烟酒和香水混杂的气味。电话也变得频繁,通话时语气时而热络,时而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敷衍,嘴里不时蹦出几个听起来就很“高级”的行业术语或者公司名称。他开始更频繁地更新他的行头,新球鞋,新手表,甚至换了一个最新款的、价格足以抵得上陈默那台破电脑十几倍的智能手机,经常看似随意地放在桌上最显眼的位置。
陈默沉默地注视着这一切,心里像压着一块石头,沉甸甸地往下坠。他知道,张浩的世界正在加速运转,驶向一个他无法企及的、光鲜亮丽的未来。而他自己,则像一叶停滞在原地的小舟,眼看着潮水上涨,却找不到任何前进的动力和方向。那种清晰的、令人绝望的割裂感,比任何直接的嘲讽都更让人窒息。
暴风雨在一个平淡无奇的周三下午降临。
陈默刚结束一堂课,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宿舍。刘胖子正戴着耳机,噼里啪啦地打着游戏,屏幕光影闪烁。张浩还没回来,他的书桌一如既往地整洁而…昂贵。
陈默放下书包,习惯性地先打开那台轰鸣的老旧电脑,趁着开机的时间,拿出饭盒,准备去水房冲洗一下,然后去食堂打饭。就在这时,宿舍门被“嘭”地一声推开了,巨大的声响吓了刘胖子一跳,他猛地摘下一只耳机。
张浩一阵风似的卷了进来。他脸上泛着兴奋的红光,头发精心打理过,穿着那身显然价格不菲的定制西装,手里挥舞着一个厚厚的、质感高级的乳白色信封,信封上某个知名科技企业的烫金Logo在昏暗的宿舍里格外刺眼。
“兄弟们!拿了!”张浩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提高了八度,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扬眉吐气的炫耀,“哥们儿以后就是‘灵境科技’的人了!”
“灵境科技”四个字像炸弹一样在宿舍里爆开。那是国内顶尖的互联网巨头,无数毕业生挤破头都想进去的地方,待遇、平台、声望无一不是顶尖水准。
“我靠!浩哥!牛逼啊!真让你拿下了?!”刘胖子瞬间扔开鼠标,游戏也顾不上了,肥胖的身体灵活地从椅子上弹起来,凑过去,脸上堆满了惊叹和羡慕,仔细打量着那个信封,“这就是传说中的‘灵境’offer?快打开看看!年薪多少?有没有股票?”
张浩得意洋洋地,故意慢条斯理地拆开信封,抽出里面制作精良的录取通知书和一份厚厚的劳动合同。纸张厚实挺括,印刷精美,散发着淡淡的油墨清香。
“还行吧,起步价,年薪这个数。”张浩伸出一个手掌,翻了一下,意思是十万出头,但对于应届生而言,这已是天文数字。他顿了顿,享受着刘胖子夸张的吸气声,又轻描淡写地补充道,“加上签字费、安家费和预期的年终奖,第一年总包差不多能到这个数。”他又比划了一个更高的手势。
“卧槽!浩哥!你以后就是我亲哥!苟富贵勿相忘啊!”刘胖子眼睛都直了,咋咋呼呼地拍着张浩的马屁,声音里充满了真诚的羡慕。
陈默僵在水池边,手里还拿着那个掉了瓷的旧饭盒,冰凉的水流冲刷着他的手指,他却感觉不到丝毫凉意,只有一股冰冷的麻木从指尖迅速蔓延到全身。那个Logo,那些数字,像一把把烧红的锥子,狠狠扎进他的眼睛,扎进他的心里。他默默地关掉水龙头,饭盒也没洗,低着头,想悄无声息地坐回自己的角落,把自己藏起来。
但张浩显然不打算放过这个完美的、用以衬托他成功的背景板。他的兴奋和得意需要观众,更需要一个具体的、可以用来踩踏的对象,来最大化他的优越感。他的目光越过兴高采烈的刘胖子,精准地捕捉到了正准备缩回阴影里的陈默。
“哟,陈默,回来了?”张浩语气轻快,带着一种胜利者特有的、毫不掩饰的宽容和…怜悯,“怎么着,工作找得怎么样了?最近好像没听你提起面试啊?”
陈默的身体僵硬了一下,没有回头,低声道:“还在看。”
“要抓紧啊,哥们儿。”张浩走上前几步,靠在自己的书桌上,那条穿着笔挺西裤的腿随意地晃悠着,手里的offer像一面胜利的旗帜,“这都什么时候了,好点的公司暑期实习招聘都快截止了。再晚,可就只能捡别人挑剩下的了。”
他看似好心,语气里的优越感却浓得化不开。
刘胖子察觉出一丝不对劲,忙打圆场:“哎呀,默哥肯定没问题,就是要求高,慢慢挑对吧默哥?不像浩哥你,出手就是王炸…”
张浩仿佛没听见刘胖子的打岔,他环顾了一下这间略显破旧的宿舍,目光最后落在陈默那台嗡嗡作响的破电脑上,嘴角勾起一抹似是而非的笑意,开始了他的“即兴发挥”。
“要我说啊,陈默,有时候选择真的大于努力。”他晃着手中的offer,仿佛在展示一件艺术品,“你看我,当初选专业的时候,家里就说了,一定要选计算机,选互联网,这是风口,是未来!站在风口上,猪都能飞起来,对吧?”
他顿了顿,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陈默书架上那些厚厚的、与硬件、信号处理相关的专业书籍。
“不像有些专业,听起来也挺高大上,什么电子信息工程,什么通信技术…呵呵。”他轻笑一声,那笑声尖锐而刺耳,“学得苦哈哈的,焊电路板,调信号,搞算法,头发掉一把,出来后发现,市场都快饱和了,要么就是起点低,挣得都是辛苦钱。辛辛苦苦干十年,未必有我们互联网大厂应届生的起薪高。你说亏不亏?”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精准地扎在陈默最痛的地方。他选择的专业,他付出的艰辛,他曾经视为改变命运唯一途径的知识,在张浩轻飘飘的几句话里,被贬低得一文不值,成了“错误选择”的典型。
陈默的背脊绷得笔直,拳头在身侧死死攥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传来一阵阵尖锐的疼痛,却远不及心口的万分之一。他能感觉到血液冲上头顶,耳朵里嗡嗡作响,全身的肌肉都因为极致的愤怒和屈辱而微微颤抖。但他死死咬着牙关,强迫自己沉默。他不能发作,一旦发作,只会让场面更加难堪,让自己显得更加可怜可笑。
刘胖子的笑容彻底僵在了脸上,额头上冒出了细汗。他尴尬地站在两人中间,看看春风得意的张浩,又看看背影僵硬、一言不发的陈默,急得抓耳挠腮。
“哎呦喂,浩哥,话不能这么说…”刘胖子试图强行扭转气氛,声音干巴巴的,“默哥这专业多硬核啊!以后可是搞技术的,越老越吃香!咱们互联网是吃青春饭的,不稳定,说不准哪天就裁员了是吧…哈哈…哈哈…”他的干笑声在凝滞的空气里显得异常突兀和苍白。
张浩完全不接茬,反而像是被刘胖子的话提醒了,继续他的“无心”贬低:“技术?嗨,现在啥不需要技术?关键是看什么技术值钱。你说你吭哧吭哧研究那点底层算法,优化那百分之几的信号传输效率,有什么用?投入产出比太低了!现在资本和市场看重的是应用,是模式,是快速迭代!是站在金字塔尖上搞规划和收割!”
他越说越兴奋,仿佛真的在分享什么人生经验:“所以说,人啊,得抬头看路,不能光低头拉车。得看看社会需要什么,趋势在哪里。闭门造车,死路一条。陈默,你说是不是?”
他终于把问题抛向了陈默,那双带着笑意的眼睛望过来,里面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居高临下的审视和…一丝怜悯。
宿舍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陈默那台破电脑硬盘疯狂读写的、拉锯般的噪音,格外刺耳。
刘胖子张着嘴,彻底说不出话了,只能徒劳地搓着手,一脸窘迫。
陈默猛地转过身。
他的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嘴唇抿成一条极薄的、惨白的线,太阳穴旁的青筋微微凸起,一下下地跳动着。但他的眼神,却是一种极致的、冰封般的死寂,所有的愤怒、屈辱、痛苦都被强行压碎,冻结在那深不见底的漆黑瞳孔里,看不出丝毫情绪。
他看也没看张浩,目光空洞地掠过那个刺眼的Logo,最终落在刘胖子那焦急尴尬的脸上,用尽全身力气,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干涩到极点的字:
“恭喜。”
然后,他不再给任何人说话的机会,猛地拉开宿舍门,几乎是踉跄着冲了出去。门在他身后“哐当”一声重重撞上,震得墙壁似乎都抖了一下。
宿舍里瞬间陷入一片死寂。
张浩似乎愣了一下,没想到陈默是这种反应。他撇了撇嘴,无趣地耸耸肩,随手将那份珍贵的offer扔在桌上,仿佛那只是一份无关紧要的广告传单,嘴里嘟囔了一句:“莫名其妙。”
刘胖子看着紧闭的宿舍门,又看看一脸无所谓的张浩,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重重地叹了口气,颓然坐回自己的椅子上,也没心思打游戏了,对着屏幕发愣。
走廊里,陈默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漫无目的地狂奔。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能去哪里。整个世界在他耳边嗡嗡作响,张浩那些轻蔑的话语像复读机一样,在他脑海里疯狂循环播放,每一个字都化作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神经末梢都在尖叫。
错误的选择…饱和的市场…辛苦钱…底层…闭门造车…
这些词汇和他招聘会的遭遇、家庭的困境、母亲的病容、翠花那封含蓄却绝望的信、赵教授沉重的期望…所有的一切,全部交织在一起,翻滚、发酵、膨胀,最终汇聚成一股毁灭性的、漆黑如墨的洪流,将他彻底淹没!
他一直以来的坚持,他所信奉的努力的价值,在赤裸裸的现实和残酷的对比面前,被砸得粉碎!一种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焦虑和恐慌,像无数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了他的喉咙,让他无法呼吸!
他冲出水汽弥漫的宿舍楼,傍晚灰暗的天空压得很低,空气沉闷得令人窒息。他一路跑到学校最偏僻的东操场,这里平时人迹罕至,只有荒草在暮色中疯狂生长。
他终于再也支撑不住,扑倒在冰冷粗糙的塑胶跑道上,像一只受伤的野兽,发出压抑到了极致的、从胸腔最深处撕裂出来的呜咽。没有眼泪,只有干呕般的剧烈喘息和全身无法控制的颤抖。
焦虑,如同最凶猛的毒液,在他体内疯狂流窜,达到了顶点。未来像一张巨大的、漆黑的、深不见底的网,当头罩下,让他无处可逃。
他该怎么办?
他还能怎么办?
那些看似可行的道路,一条一条,都在他眼前轰然关闭,留下绝望的死胡同。
就在这几乎要将他彻底摧毁的极致焦虑和黑暗中,一些原本被理智死死压抑住的、危险的、幽暗的念头,如同蛰伏的毒蛇,被惊扰苏醒,开始悄然抬头,在他混乱的脑海里,投射出扭曲而诱人的光影。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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