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三的暑假,在绝大多数同学还沉浸在考试结束的松弛、筹划着旅行或悠闲度日时,对于陈默而言,却像一场提前拉响的、沉闷而压抑的序曲。空气里弥漫的不再是离校的欢快,而是一种无形的、日益迫近的压力。未来这个抽象的概念,开始具象化成一张张表格、一份份简历,以及周围人关于实习、考研、出国的频繁讨论。
赵教授的那次谈话和借款,像一剂猛药,暂时缓解了症状,却未能根除病根。家庭的负担依旧沉甸甸地压在心头,李翠花那封信带来的隐痛和无力感,更是在夜深人静时反复噬咬着他。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像鸵鸟一样埋头于书本了,他必须提前面对那个所有大学生最终都要跃入的洪流——求职。
第一次大型暑期实习招聘会的消息,早在学期末就贴满了公告栏,也在各个班级群里反复刷屏。地点设在市中心的国际会展中心,声势浩大,据说有上百家企业到场。
招聘会前一天晚上,陈默几乎一夜未眠。他翻出那套为了偶尔兼职面试而买的、洗得有些发白的廉价西装,仔细熨烫平整——尽管布料低劣,熨烫的痕迹也维持不了多久。他又将那双唯一的破旧皮鞋擦了又擦,试图掩盖上面的划痕。最重要的,是那份他耗费了数个夜晚、反复修改斟酌的简历。
一页A4纸,如何能承载他二十多年的生命重量?如何能将他所有的艰辛、努力和那点微不足道的成绩包装得光鲜亮丽?他绞尽脑汁,回忆着赵教授肯定过他的只言片语,将那次信号与系统的高分着重标出,甚至把自己艰苦的打工经历也美化成了“丰富的社会实践,培养了吃苦耐劳的精神和沟通能力”。打印的时候,他犹豫再三,还是选择了最便宜的复印纸,薄而透光,捏在手里轻飘飘的。他打印了二十份,这几乎是他一周的饭钱,但他觉得值得。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他就起床了。穿上那身并不合体、显得空荡荡的西装,系紧领带(那还是刘胖子看不下去,送他的旧领带),对着水房那块破裂的镜子照了又照,试图给自己一点信心。镜中的年轻人,脸色依旧蜡黄,眼神深处藏着无法掩饰的疲惫和紧张,强行挺直的背脊透着一股孤注一掷的僵硬。
当他挤了近一个小时的公交车,抵达国际会展中心时,眼前的景象瞬间将他那点可怜的自信击得粉碎。
会展中心巨大的广场上,早已是人山人海!黑压压的人头攒动,如同涌动的潮水。穿着各色正装的年轻面孔们,手里提着文件袋,脸上带着相似的焦灼、期待和紧张,从四面八方涌来,汇聚成一股巨大的人流,缓慢而有力地向着入口处推进。空气中弥漫着汗味、香水味、以及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竞争压力。
陈默被裹挟在人流中,身不由己地向前移动。他紧紧抱着怀里那个装着简历的旧文件袋,像抱着一块救命的浮木。入口处的安检队伍蜿蜒曲折,进展缓慢,每一次挪动都伴随着推搡和抱怨。
好不容易挤进会场,巨大的声浪和热浪扑面而来,几乎让他晕眩。数以万计的人在一个个狭窄的通道间摩肩接踵,每一个企业的展位前都围堵着厚厚的人墙。hR们坐在展位后,大多面无表情,或低头整理资料,或语速飞快地与面前的求职者交谈。各种宣传单页在空中飞舞,被踩在脚下。扩音器里不断播放着企业宣传片和注意事项,混杂着鼎沸的人声,形成一种持续的高分贝轰鸣,敲打着每个人的耳膜。
陈默瞬间感到一阵强烈的无所适从和渺小感。他像一颗被扔进滚沸大海里的沙子,完全迷失了方向。他原本 targeting 的那几家专业对口的公司,展位前早已排起了令人绝望的长龙,队伍尾巴甩出去老远,根本看不到头。
他只能随着人流盲目地移动,目光仓皇地扫过一个个展板上的招聘要求:“985\/211优先”、“硕士及以上”、“要求相关项目经验”、“熟练使用xxx软件(他听都没听过)”、“有海外交流背景者优先”…每一条都像一记重锤,敲打在他本就脆弱的心脏上。他的成绩不算差,但绝对算不上顶尖;他没有任何项目经验;他的英语口语磕磕绊绊;那些昂贵的专业软件,他只在学校的机房里摸过最基础的版本…
冷汗开始顺着他的脊背往下淌,精心熨烫的衬衫很快黏在了皮肤上。
他咬咬牙,选定了一个看起来队伍稍短、要求似乎也没那么吓人的中型科技公司展位,挤了过去。排队的过程漫长而煎熬,看着前面的同学自信满满地递上彩打、装帧精美的厚厚简历,与hR侃侃而谈,他下意识地将自己手里那叠单薄的、纸张劣质的简历往文件袋深处塞了塞。
终于轮到他了。他深吸一口气,努力挤出一个自以为得体的、却无比僵硬的笑容,双手将自己的简历递了过去。
那位年轻的女hR头也没抬,熟练地接过简历,目光快速扫了一遍,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或许是因为纸张的质感,或许是因为上面过于简洁苍白的内容。
“陈默?xx大学的?”她的声音语速很快,带着明显的程式化。
“是,是的。”陈默紧张地应道。
“专业是电子信息工程?想应聘什么岗位?”
“技术支持,或者…硬件助理工程师都可以…”他声音有些发虚。
“有相关项目经验吗?比如参加过电子设计大赛?或者跟老师做过项目?”
“…没有。但是我在学校实验室…”
“会用AdS吗?cadence呢?pcb布线经验有吗?”hR打断他,抛出一连串专业软件名称。
“…学校教过protel 99SE,我…”陈默的脸涨得通红。
hR显然已经失去了兴趣,没等他说完,就在他的简历右上角用红笔画了个小小的、意味不明的记号,然后随手将简历扔到旁边已经堆起很高的一摞简历上,那动作随意得像在丢一张废纸。
“行了,简历我们先收下,有消息会通知你的。下一个!”她不再看陈默,目光直接投向后面的人。
整个过程,不到一分钟。
陈默僵在原地,后面的人已经挤了上来。他像一块被浪潮推开的礁石,茫然地退到一边,看着那位hR以几乎相同的语速、相同的表情、相同的动作,接待着下一位求职者。他的那份简历,静静地躺在那一大摞纸张的最上方,下一秒就被另一份更厚实、彩色的简历覆盖了,彻底消失不见。
石沉大海。这个词无比清晰地蹦进他的脑海。
他不甘心,又硬着头皮排了几个看起来门槛稍低的岗位,甚至包括一些销售、客服类的职位。但结果大同小异。有的hR稍微耐心些,会多问两句,但最终都会绕回到“经验”、“技能”、“背景”这些他无法提供的硬伤上。他们的提问千篇一律,眼神里大多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和不耐烦,仿佛不是在筛选人才,而是在完成一项枯燥乏味的流水线作业。他的简历,就像投入汪洋的一颗小石子,连一点涟漪都未曾激起,就迅速沉没了。
长时间的站立、拥挤、精神高度紧张以及不断被拒绝的打击,让他身心俱疲。西装里面的衬衫早已湿透,紧紧贴在身上,难受至极。他感到一阵阵头晕目眩,胃里空得发慌,却毫无食欲。
就在他几乎要被绝望淹没,靠在一个人稍少的角落喘息时,一幕格外刺眼的场景撞入了他的视线。
不远处,一个穿着阿玛尼最新款休闲西服、头发梳得油光水滑的男生,正懒洋洋地靠在一家知名外企的展台前,甚至没有排队。他身边跟着一个像是秘书或者助理的中年男人,正笑着和展台后那位明显是高管模样的hR经理熟络地交谈着。
陈默认得那个男生,是隔壁学院的,有名的富二代,平时开跑车上学,成绩一塌糊涂,据说挂科无数。
只见那中年男人从精致的公文包里取出一份厚厚的、带着彩色封皮的简历,递给那位hR经理。hR经理满脸堆笑,双手接过,看都没看就直接放在了一边,然后热情地拍了拍富二代男生的肩膀,递给他一张名片,声音不大,但足够让附近的人听清:“…直接给我秘书打电话约时间就行,下周就来面试,走个过场,没问题的话,暑假就来实习吧…”
富二代男生随意地接过名片,塞进裤兜,脸上带着理所当然的淡漠表情,甚至还打了个哈欠。两人又寒暄了几句,便在一众排队学生复杂目光的注视下,扬长而去。那位hR经理脸上的笑容在他们转身后迅速收敛,恢复了之前的公事公办,对着队伍喊道:“下一个!”
那一瞬间,陈默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冲到了头顶,又迅速褪去,留下冰冷的麻木。一股难以言喻的苦涩和愤怒,混合着巨大的无力感,像毒液一样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
他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却感觉不到疼痛。
努力?奋斗?知识改变命运?
在这些赤裸裸的现实面前,这些他曾经坚信不疑的信条,显得如此苍白可笑,如此不堪一击!他耗尽心血的准备,他视若珍宝的简历,他挤在人群中的挣扎,他所有的尊严和希望,在别人那里,不过是一通电话、一张名片、一次“走过场”就能轻松搞定的事情。
所谓的公平竞争,原来从起跑线开始,就早已划定了不同的轨道。
会场里的喧嚣声仿佛瞬间离他远去,变成一种模糊的背景噪音。他站在原地,像一尊被遗弃的石像,周围是依旧汹涌的人潮,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焦虑和渴望,如同在洪水中挣扎,试图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而他,连挣扎的力气,都快被这冰冷的现实抽干了。
他低头看着自己怀里那份还剩下一大半的、无人问津的简历,看着文件袋边缘已经被汗水浸湿发皱的痕迹,突然觉得这一切都毫无意义。
他默默地转过身,不再试图投向任何展位,也不再看向那些光鲜或焦虑的人群。他只是低着头,逆着人流,一步一步,艰难地、缓慢地朝着出口的方向挪去。
来时怀揣的那一点点微弱的火苗,早已在这场人山人海的淬炼中,被彻底踩灭,只剩下一地冰冷的灰烬。
出口的光亮就在前方,却照不亮他此刻晦暗无比的前路。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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