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吞噬了龙山水寨,也吞噬了临安城最后的光明。江风呜咽,卷挟着江口方向隐约传来的、蒙古舰队调整部署的号角声,如同为这座百年帝都奏响的挽歌。
梁雄将自己关在聚义厅内,门外能听到他沉重如困兽般的踱步声。陈宜中吐血昏迷后,被李逸之等人安置歇下,气息微弱。其余水寨弟兄,或麻木地呆坐,或借酒浇愁,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等待最终审判的死寂。
江疏影没有休息。她回到暂居的木屋,就着油灯微弱的光芒,再次展开了那张桑皮纸棋谱。残局依旧,孤灯图案在跳动的火光下显得愈发神秘。朝廷南迁的消息,像最后一块巨石,将她心中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彻底压垮。现在,她能依靠的,只有自己,以及这陆沉舟留下的、可能唯一的线索。
钱塘江口……蛟门涡……青铜钥匙……
这些碎片在她脑海中盘旋。钥匙是开启何物的?棋局指向的具体位置又在哪里?必须在蒙古人彻底控制江口之前找到答案!
就在她凝神思索之际,木屋外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几乎与风声融为一体的脚步声。不是水寨弟兄那沉重有力的步伐,而是一种……刻意的、近乎虚无的轻盈。
江疏影瞬间警觉,猛地吹熄油灯,身体悄无声息地滑到门后阴影中,“破阵子”剑已悄然出鞘半寸,冰冷的剑锋贴着小臂。
“江姑娘。”门外,响起一个刻意压低的、有些熟悉的声音。
是那个从枢密院逃出的小吏!
江疏影眉头微蹙,他深夜来此做什么?她并未放松警惕,隔着门板,低声道:“何事?”
“姑娘,有……有紧要消息。”小吏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似乎极为紧张,“关于……关于朝廷动向,和……和姑娘有关。”
江疏影心中一动,缓缓将门拉开一道缝隙。月光下,小吏那张蜡黄的脸显得更加苍白,眼神闪烁,不时紧张地回头张望。
“进来说。”江疏影让开身子,目光锐利地扫视着他身后的黑暗,确认没有其他人。
小吏闪身进屋,立刻将门掩上,背靠着门板,大口喘息了几下,才压低声音急急说道:“江姑娘,快走吧!不能再留在这里了!”
“为何?”江疏影不动声色。
“宫里……宫里传出确切消息!谢太后……谢太后下了密旨!”小吏的声音带着恐惧,“说……说北归之人江疏影,携不明舆图,妄言惑众,扰乱朝纲,更兼与江湖匪类勾结,袭击官军……实为……实为蒙古细作!着令……着令皇城司,若遇此人,可就地正法,以儆效尤!”
细作?就地正法?
纵然江疏影早已对朝廷不抱希望,听到这颠倒黑白、赶尽杀绝的旨意,心头仍像是被狠狠剜了一刀,一股混杂着荒谬、愤怒与冰凉的寒意瞬间席卷全身。
她拼死送来的情报被搁置,她同伴的牺牲被无视,如今,她这个“执砚者”,竟成了“蒙古细作”?真是天大的讽刺!
“谢太后……她为何要如此?”江疏影的声音冷得像冰。
小吏咽了口唾沫,眼神躲闪:“姑娘还不明白吗?朝廷决意南迁,需要……需要稳定人心,也需要……替罪羔羊。姑娘你从北地归来,又屡屡‘生事’,正是一个完美的……靶子。将这亡国的罪责,推到一个‘细作’身上,岂不比承认朝廷无能、君臣昏聩,要体面得多?”
体面?用忠臣义士的鲜血和名誉,来粉饰这仓皇逃窜的“体面”?
江疏影几乎要冷笑出声,但她忍住了。她看着眼前这小吏:“你为何要来告诉我?不怕受牵连?”
小吏脸上露出一丝苦涩:“小人……小人在枢密院多年,虽位卑言轻,却也认得几个字,懂得几分忠奸。江编修……是个好人。姑娘你……也不该是这般下场。这朝廷……已经烂到根子里了,小人不想……不想再看着忠良之后,被如此污蔑残害!这消息千真万确,皇城司的人恐怕已经在路上了!姑娘,快走吧!”
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油布小包,塞到江疏影手里:“这是小人抄录的一份枢密院关于江编修旧案的零星卷宗副本,或许……或许对姑娘有用。快走!”
江疏影握着那尚带着体温的油布包,看着小吏那因恐惧而苍白,却又带着一丝决然的脸,心中五味杂陈。在这末世,终究还有未曾完全泯灭的良心。
“多谢。”她郑重道。
“快走!”小吏再次催促,随即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拉开房门,融入外面的黑暗中,消失不见。
江疏影站在原地,没有立刻动作。她缓缓打开油布包,里面是几张折叠的、字迹潦草的纸页,墨迹犹新。借着窗外透入的微弱月光,她能看到上面零星记载着父亲当年调查军资贪墨案时,触及的几个关键人名和机构,以及……最后定罪时那语焉不详的“泄密”指控。
证据虽然零碎,却指向性明确!与北内老宦官所言,相互印证!
她小心翼翼地将这几张纸与桑皮纸棋谱收在一起。现在不是细看的时候。
谢太后的密旨……皇城司的追杀……朝廷的抛弃……
所有的退路,似乎都被堵死了。
她走到窗边,望向临安城方向。那里,皇室和百官正在仓皇登船,准备将这百年繁华与百万生灵弃之不顾。而她,这个被扣上“细作”之名的人,却要留在这即将沦陷的死地,去寻找那虚无缥缈的希望。
命运,何其讽刺。
但她眼中,却没有丝毫退缩。反而有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平静。
既然举世皆敌,那便……唯剑而已。
她将“破阵子”剑重新缚紧,检查了一下怀中的钥匙和纸张,毅然推门而出。
她要去见梁雄。龙山水寨,恐怕也不能待了。皇城司的人既然奉命前来,绝不会放过任何与她有关联的人。
聚义厅内,油灯如豆。梁雄依旧坐在那张虎皮交椅上,仿佛一尊凝固的雕像。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向走进来的江疏影。
“你要走了?”他嘶哑地问,似乎并不意外。
江疏影点了点头,将谢太后密旨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
梁雄听完,沉默良久,忽然发出一阵低沉而悲凉的笑声:“呵呵……好一个谢太后!好一个朝廷!守江口的是匪类,送情报的是细作!这大宋,活该它亡!”
他猛地站起身,走到江疏影面前,目光灼灼:“江姑娘,你接下来有何打算?”
“去蛟门涡。”江疏影没有隐瞒,“陆沉舟留下的线索指向那里,我必须去。”
梁雄盯着她,仿佛要看清她灵魂深处:“那里现在是前线中的前线,蒙古人的战舰就在外面游弋,你去,十死无生。”
“我知道。”江疏影语气平淡,“但留在这里,同样是死。不如去搏那一线生机。”
梁雄重重一拍大腿:“好!老子佩服你这股劲儿!这水寨,老子是守不下去了,弟兄们也不能留在这里等死。老子跟你一起去!”
江疏影一怔:“梁寨主,你……”
“别劝我!”梁雄打断她,眼神决绝,“朝廷不要这江口,老子要!就算守不住,也要崩掉鞑子几颗牙!更何况,你要去蛟门涡,没有熟悉水性的弟兄带路,你连边都摸不到!就这么定了!愿意跟老子走的,抄家伙!不愿意的,各自逃命去!”
他最后一句话,是吼给外面听的。
聚义厅外,短暂的沉默后,响起了零碎却坚定的应和声。
“跟寨主走!”
“跟江姑娘走!”
“跟鞑子拼了!”
最终,有十几名伤势较轻、血性未凉的老弟兄站了出来。陈宜中依旧昏迷,李逸之等人决定留下照顾,并设法将水寨剩余的老弱妇孺转移。
子时末,一条快船悄然驶离了龙山水寨,乘着夜色和浓雾,向着下游杀机四伏的蛟门涡方向,义无反顾地驶去。
船头上,江疏影与梁雄并肩而立,望着前方无尽的黑暗。
谢太后的旨意,斩断了她的归路。
而前方的蛟门涡,等待着她的,又将是何种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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