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正门金匾坠落的巨响，仿佛敲响了南宋王朝的丧钟。而那支打着白旗、沉默驶向临安的朝廷水师，则如同送葬的队伍，将最后一点抵抗的意志也彻底碾碎。
龙山水寨内，绝望如同深秋的寒露，浸润着每个人的骨髓。梁雄将自己关在聚义厅内，一整日未曾露面，只有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吼偶尔传出。弟兄们或沉默地擦拭着仅存的武器，或茫然地望着江面，眼神空洞。陈宜中与李逸之等学子，围坐在一起，试图写些什么，笔提起又放下，最终化作一声声长叹。
江疏影没有放任自己沉溺于这集体的绝望中。她仔细地将肩头和腿上的伤口重新上药包扎，动作一丝不苟。疼痛让她保持着清醒。她将“破阵子”剑擦拭得雪亮，青铜钥匙和桑皮纸棋谱贴身藏好。然后，她找到了那个从临安逃出的小吏。
“朝廷……接下来会如何？”她直接问道。
小吏面色蜡黄，眼神闪烁，低声道：“还能如何？丽正门之事，震动朝野。听说……听说官家在和宁殿召集群臣，已经议了整整一天了……主题只有一个——迁都。”
迁都！
虽然早有预料，但亲耳听到这两个字，江疏影的心还是猛地一沉。放弃临安，南逃闽广。这就是朝廷最终的抉择。
“主战派呢？无人反对吗？”
“反对？”小吏露出一丝惨笑，“张世杰将军等人自然是极力反对，言称当死守临安，与社稷共存亡。可……可是贾相爷和谢太后……唉……”他摇了摇头，意思不言而喻。主和派和皇室，已然倾向于逃跑。
“可知具体迁往何处？”江疏影追问。
“听闻……是福建泉州。那里海贸繁盛，可倚为屏障……”小吏的声音越来越低，显然自己也对此不抱希望。
泉州？江疏影想起第五卷纲目中，确有泉州的相关章节。那里，恐怕也非净土。
就在这时，一名被梁雄派往临安方向打探消息的斥候，浑身湿透、连滚带爬地冲回了水寨，带来了更确切、也更令人心寒的消息。
“寨主！江姑娘！打听到了！”斥候气喘吁吁，脸上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和宁殿议事已毕！官家……官家已决意**巡幸闽中**！由杨淑妃携益王、广王先行，文武百官随后！船只……船只已在凤凰山下的码头集结了！”
巡幸？说得再好听，也掩盖不了逃亡的本质！
“什么时候走？”梁雄不知何时已站在厅口，声音沙哑得可怕。
“就……就在今夜！趁蒙古人还未完全合围，连夜就走！”
今夜！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震住了。朝廷，竟然如此迫不及待！连最后的体面都不要了！
“他们……他们就这么走了？把这临安城，把这满城百姓，就这么扔给鞑子了？！”李逸之猛地站起，因为激动，身体都在微微颤抖。
“百姓？”斥候抹了把脸，表情怪异，带着一种混合着愤怒和讥诮的复杂情绪，“皇城司和殿前司的兵马，正在驱赶聚集在皇宫外请命的士民……说……说他们是‘乱民’，阻碍圣驾……动刀子了……”
动刀子了……对着那些不愿放弃家园、还对朝廷抱有一丝希望的百姓动刀子了！
“噗——”陈宜中猛地喷出一口鲜血，脸色瞬间灰败，仰天悲呼：“国之将亡，必生妖孽！然这最大的妖孽，不在北虏，而在……而在庙堂之上啊！”言罢，竟晕厥过去。
众人一阵慌乱，连忙救治。
江疏影站在原地，没有动。她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比在北方雪原被追杀时，比在陆府遭遇刺客时，比在江口看到蒙古舰队时，都要寒冷。
这就是她父亲曾经效忠的朝廷？这就是沈允明他们用生命扞卫的江山？
何其荒谬！何其可悲！
她缓缓走出聚义厅，走到水寨边缘，面向临安城的方向。夜色已然降临，往常这个时候，临安城内应是万家灯火，如今望去，却只见一片诡异的黑暗与死寂，只有皇宫方向，隐约有星星点点的火光在移动，那是“巡幸”的队伍正在准备吧。
而在那片黑暗之下，是无数的升斗小民，在茫然无助中，等待着未知的、注定悲惨的命运。
“江姑娘。”梁雄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疲惫而嘶哑，“你也走吧。”
江疏影没有回头。
“趁着现在水路还未完全断绝，我让弟兄送你一条船，你去追朝廷的队伍，或者……自己去寻条生路吧。”梁雄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认命般的颓然，“这水寨……守不住了。临安……也守不住了。”
江疏影沉默了片刻，缓缓摇头：“我不走。”
梁雄一愣：“为何？你留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
“我知道。”江疏影转过身，看着梁雄那双在黑暗中依旧残留着一丝血性的眼睛，“梁寨主，朝廷可以走，百官可以走，皇室可以走。但我们，无路可走。”
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如同敲打在冰面上的石子。
“我的根在这里，我的债在这里，我的……道，也在这里。”
她摸了摸怀中的桑皮纸，那局残棋，那盏孤灯，指引她来到这钱塘江口，绝不仅仅是为了见证一场逃亡。
陆沉舟的后手，父亲的冤案，还有那渺茫的、或许根本不存在的希望，都系于此地。
她不能走。
梁雄看着她，看了很久。这个年轻女子，身上带着伤，眼神却亮得惊人，仿佛凝聚了这暗夜里所有的星光。
他忽然重重叹了口气，拍了拍江疏影的肩膀（避开了她的伤处），什么也没说，转身步履蹒跚地走回了黑暗里。
江疏影独自一人，站在水寨边缘，任凭江风吹拂着她散落的发丝。
和宁殿内，决定了南迁。
凤凰山下，集结了逃命的舟船。
而这龙山水寨，这钱塘江口，却还有人，选择了留下。
与这座即将陆沉的孤城，共存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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