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零年腊月的风,裹着北方飘来的煤灰,刮过李建国建材厂的铁皮厂棚,“哗啦啦”响得像谁在扯块破布。厂棚中央的旧搅拌机还在转,铁锈色的搅拌臂上沾着半干的水泥,转起来“吱呀”声裹着灰,活像位喘不上气的老人。李建国蹲在旁边,指尖摸着臂杆上的凹痕——这是五年前开厂时,从废品站淘来的二手货,当时花了他半年积蓄,现在机身上“东方红”三个漆字,被岁月磨得只剩淡淡的红影子,得眯着眼才能认出来。
“爸!林总刚打了三个电话!”儿子李军攥着张皱巴巴的纸跑进来,纸角被风吹得卷边,上面“钢筋500吨、水泥800吨”的字,是林晟亲笔写的,红笔描得又粗又亮,“他说地级市的鼎盛城下个月开工,让咱们做独家供货!还说……还说只要这单成了,鼎盛城一二期的建材都优先给咱们,三年就能让厂子翻番!”
李建国接过纸,指尖蹭过“独家供货”四个字,糙得像砂纸。他想起三个月前,林晟欠他的300万垫资款,拖了半年才给,最后还少了5万利息。当时他攥着合同堵在鼎盛办公室,林晟拍着他的肩说“老兄弟,这点钱算什么?以后有大项目带着你赚”,现在“大项目”真来了,他喉咙却有点发紧。
“先喝口热的,风大。”王秀端着碗小米粥走过来,粥碗边凝着圈白汽,在冷空气中散得快。她把碗塞到李建国手里,从口袋里掏出个蓝布包,层层打开是本存折,封面磨得发毛,“这里面有十万,是我攒了三年的私房钱,军军明年上高中的学费、你爸妈的降压药,都指着它。林晟那人你忘了?上次那五万利息,你跑了四趟才要回来,这次再跟他绑太紧……”
李建国没接存折,手指无意识地捻着存折的边角,那薄薄的纸页,却比厂里任何一袋水泥都沉。他的目光从存折上挪开,落回旧搅拌机上——搅拌臂转着转着,带起的灰落在他的工装裤上,留下星星点点的白。隔壁张老板的卡车正过秤,钢筋“哐当”砸在车厢里,声响裹着风飘过来,张老板的笑也跟着飘:“建国!跟林总干啊!这可是地级市的项目,过这村没这店了!”
李建国喝了口热粥,烫得舌尖发麻,心里的侥幸却慢慢冒了头。张老板跟林晟做过一次生意,赚的钱够换辆新卡车,说不定林晟上次只是资金紧,这次鼎盛城是地级市重点项目,总不会差他这点钱。他掏出手机,按林晟号码时,指尖有点抖:“林总,独家供货行,但你得先付50万定金,我好订原材料。”
“定金?老兄弟你还信不过我?”林晟的声音在电话里笑,“现在公司资金都压在土地款上,等开工了,我先给你结30%货款,比定金还实在。鼎盛城一二期下来,你这厂子不得扩成县里最大的?”
李建国握着手机,看着厂棚外灰蒙蒙的天,深吸了口气——像要把所有犹豫都压进肚子里:“干!林总,咱们签协议!”挂了电话,他转头对王秀笑,眼里却没多少光:“秀,这机会错过了,我夜里睡不着。等成了,咱们换台新搅拌机,军军以后上大学、娶媳妇,也有个厚实底子。”
王秀还想劝,可看着他攥着手机的手——指节都泛白了,只能把话咽回去,转身去给工人烧热水。
接下来的日子,李建国像上了弦的钟。他去银行贷款,穿了件压箱底的西装,领带系得歪歪扭扭。银行经理翻着他的营业执照,又看了眼林晟的项目合同,眉头皱成个疙瘩:“李老板,鼎盛地产的负债率快70%了,你跟他合作,风险不小。”
“经理,我把厂子押这!”李建国拍着柜台,“这项目是地级市的重点工程,错不了!我还能骗你们银行?”
经理拗不过他,最终批了100万贷款,年利率8%。签合同那天,李建国拿着贷款合同,在厂棚里转了三圈,最后站在旧搅拌机前,摸了摸那道凹痕:“老伙计,再撑阵子,就给你找个伴。”
新搅拌机运到那天,李建国特意放了挂鞭炮,红碎屑落在新刷的白墙上,像撒了把辣椒面。工人围着看,七嘴八舌夸“这机子够劲”,他却没怎么笑,总想起银行经理的话,像根小刺扎在心里。
签独家供货协议时,林晟带了个穿西装的律师,协议订得厚厚的,字小得像蚂蚁。“老兄弟,都是熟人,我就不跟你绕弯子了。”林晟把协议推过来,手指点着供货量那页,“你看,500吨钢筋、800吨水泥,价格比市场价高5%,够意思吧?”
李建国翻了两页,看到价格确实合适,心里的刺松了点。律师在旁边催:“李老板,林总下午还要去地级市开会,咱们得抓紧。”林晟也拍他的肩:“老兄弟,我还能坑你?协议就是走个形式。”
李建国拿起笔,笔尖悬在纸上,突然想起抽屉里那张泛黄的欠条——也是这样,林晟笑着说“走个形式”,最后拖了半年。可他看着新搅拌机亮闪闪的漆,又想起军军说“想考市里的高中”,还是签了名。他没看最后几页的附加条款,潜意识里像怕看到什么,只想着“赶紧签了,好订原材料”。
“你怎么不看退出条款?”王秀晚上翻协议,手指都在抖,“这上面没写项目停工怎么办!咱们的钢筋水泥都是借钱订的,到时候砸手里……”
李建国一把夺过协议,“咔哒”锁进保险柜,声音不由得提高了:“妇人之见!那么大个楼盘能说停就停?”他背过身,语气软下来,“等回款了,先还银行贷款……年底给你买个金镯子,你不是念叨好几年了?”
那天夜里,王秀的鼾声轻了,李建国还睁着眼。天花板上有块水渍,是上次下雨漏的,形状歪歪扭扭,像极了他锁在抽屉里那张欠条的影子。他摸了摸枕头边的供货清单,纸页被汗浸得发皱,“鼎盛城”三个字,在月光下看着有点晃眼。
第二天一早,李建国就去订了钢筋。卡车卸货到厂棚时,新搅拌机第一次启动,“嗡嗡”声比旧的轻多了,却没让他觉得踏实。他站在钢筋堆旁,风裹着煤灰吹过来,迷了眼——他好像看到厂子扩大了,又好像看到那些钢筋堆在厂里,没人来拉,心里的不安像厂棚上的灰,越积越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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