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工，开始吧。”江小朵下令。
李牧深吸一口气，手指落下。
“嗒。”
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实验室里，如同惊雷。
屏幕上，一个绿色的光标闪烁着，紧接着，一个汉字凭空出现。
——“江”。
那是一个标准的“四号长宋”字体，笔画纤细，转折处却带着一股硬朗的力道，横平竖直，撇捺舒展，正是曾叔耗费了半辈子心血，引以为傲的杰作。
“啊……”
一位老师傅忍不住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随即又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
曾叔的身体猛地一颤，他几乎是扑到了屏幕前，那张饱经风霜的老脸快要贴在玻璃上。他的眼睛瞪得像铜铃，浑浊的眼球里，倒映着那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汉字。
就是它！
一笔一划，每一个微小的顿挫，每一个撇捺的角度，都和他亲手雕刻出来的铅字，一模一样！
不，甚至比铅字印出来的效果更清晰，更完美，没有丝毫油墨的浸染和纸张的毛边。
“再来！”曾叔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李牧的手指在键盘上翻飞。
“嗒嗒嗒嗒……”
一行诗句，瞬间出现在屏幕上。
“香江春色暖，鸿图展翅时。”
十个字，工工整整，赏心悦目。
“变大！”江小朵淡淡道。
李牧按下一个组合键，屏幕上的那行字，瞬间被放大了数倍，每一个字的细节都纤毫毕现。老师傅们能清晰地看到“鸿”字左边三点水的起笔，是如何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顿挫，而“翅”字下方的“羽”，每一根线条的粗细变化，都完美复刻了他们手写的神韵。
这简直是神迹！
他们一辈子铸字，最大的梦想，就是能刻出一套完美无瑕的字模。可铅这种材质，终究有它的极限。太大的字，铸造困难，太小的字，细节模糊。
可眼前这个“铁盒子”，却轻而易举地打破了物理的桎梏。
“再小！”
字体瞬间缩小到如同蚊蝇，但在屏幕上依旧清晰可辨。
“换。”江小朵又吐出一个字。
李牧手指轻点，屏幕上的“四号长宋”瞬间切换成了另一种风格——笔画更粗，结构更稳，带着一种庄重感的“大黑体”。
这是炮叔的得意之作。
炮叔，那个平日里嗓门最大，脾气最爆的老头，此刻却像个孩子一样，张大了嘴巴，眼眶瞬间就红了。
“再换。”
“小篆体”……“隶书体”……“楷体”……
一套又一套，全都是这二十天里，他们亲手写下，再由江小朵教他们用那个奇怪的“鼠标”和软件，一点点“圈地”、“标点”，将汉字的“骨架”和“血肉”灌注进去的数字字体。
江小朵走到一台空着的电脑前，亲自操作起来。
她调出刚刚完成的“江氏仿宋”，然后调出一张太古船坞奠基典礼的照片，随手拖拽，照片便嵌入了文档之中。
接着，她让文字像水流一样，自动环绕在照片周围，版式优美，错落有致。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不过十几秒。
“……”
整个实验室，死一般的寂静。
老师傅们看着屏幕上那个图文并茂的页面，脑子里一片空白。
这样复杂的图文混排，如果用传统的铅字排版，需要经验最丰富的排版师傅，耗费至少半天的时间，用无数不同尺寸的铅块、铅条，小心翼翼地拼凑、固定，才能勉强完成。
而现在，只需要动动手指。
一个老师傅突然双腿一软，瘫坐在了地上，眼神空洞，嘴里喃喃自语：“完了……全完了……一辈子的手艺……没了……”
他的话，像一根针，刺破了所有人心中的那个巨大的恐惧气泡。
是啊，机器这么厉害，还要他们这些“老骨头”干什么？
恐慌，如同瘟疫，瞬间在人群中蔓延开来。
刚刚升起的希望和激动，被更深的绝望和迷茫所取代。骄傲被碾碎后，剩下的，是作为手艺人被时代抛弃的巨大恐慌。
就在这时，江小朵清冷的声音响起。
“谁说你们的手艺没了？”
她环视着一张张或颓然，或恐惧，或愤怒的脸，一字一句地说道：“你们搞错了一件事。这台机器，它不生产美，它只是美的搬运工。”
“你们，才是创造美的源头。”
“没有曾叔你耗费五十年心血打磨出的‘四号长宋’，这屏幕上显示的，就是一堆毫无灵魂的乱码。没有炮叔你们对每一种字体的神韵把握，这台机器就算运算速度再快，也造不出一个有风骨的汉字。”
江小朵指着屏幕，声音陡然提高。
“这上面显示的，不是冰冷的数据，是你们的魂！是你们一笔一划，用一辈子的心血浇灌出来的魂！”
“铅字会磨损，会氧化，会随着报纸的泛黄而被遗忘。你们的手艺，也会随着你们的百年之后，一同埋入尘土。”
“但现在，”江小朵的手，重重地拍在电脑主机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我，让它换了一种方式，永远地活下去！”
“从今往后，只要有电脑的地方，就有你们的字！一百年后，一千年后，你们亲手创造的‘江氏仿宋’、‘江氏黑体’，依然会被人使用，被人欣赏！你们的名字，会作为这套字体的开创者，被永远记录下来！”
“这不是取代，这是永生！”
“我赐予你们的，是你们的手艺，最渴望的永生！”
永生！
这两个字，像一道九天惊雷，狠狠劈在每个老师傅的天灵盖上！
他们浑身剧震，脑子里嗡嗡作响。
是啊……
他们怕的，从来不是辛苦，不是贫穷，而是自己这一身引以为傲的手艺，到头来，人死艺消，像一阵风，了无痕迹。
可现在……
这个年仅十七岁的少女，用一种他们完全无法理解的方式，给了他们一个手艺人最极致的梦想！
曾叔呆呆地看着屏幕上那个“江”字，眼泪，毫无征兆地夺眶而出。
那不是悲伤的泪，也不是恐惧的泪。
是滚烫的，带着无尽激动与释然的泪。
他仿佛看到自己二十岁时，第一次握住刻刀，在铅块上刻下第一个笔画时的样子。五十年的光阴，在这一刻，与屏幕上的数字光影重叠。
铅字没有死。
它只是……换了一种更绚烂的方式，活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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