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王坐在归云楼临窗的雅座上，指尖捏着的青瓷茶杯早凉透了，茶水在杯底积出一圈浅褐色的印子，像他心头盘桓了半个时辰的郁结。他在这里想着沈见薇对他的种种，从他纳妾开始，违背了曾经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诺言，她应该就失望了吧。为了做好武王妃，她总是发髻梳得一丝不乱，珠钗戴得规矩合宜，连走路都踩着分寸，说话声轻得像怕惊了檐下的雀儿。人人都说武王妃贤淑端庄，是贵女的表率，可他也曾在深夜里见过，她对着妆镜卸钗时，指尖划过镜中自己的脸，眼底那点落寞，像被风吹灭的烛火，闪一下就没了。
昨日二夫人在他面前说“王妃失了身份”“让王府蒙羞”。他生气了，“规矩”两个字像块石头压在他心上，让他连句软话都说不出口。直到今天他去看了沐熙的产业，来了归云楼，才忽然觉得，这楼里的每一块木头、每一扇窗，都比王府里那个端坐着的“武王妃”，更像沈见薇自己。他就这么坐着，直到身后传来轻缓的脚步声，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清朗朗的气息，一只手轻轻搭在他的椅背上，声音里裹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父王？”
武王这才回过神，转头看见萧墨尘站在身后。萧墨尘的眉眼像极了沈见薇，尤其是眼下那颗浅淡的泪痣，可眼神里却藏着通透，不像他，总被身份和规矩捆着。
“什么时辰呢？沐熙那丫头呢？”武王的声音有些哑，伸手端起凉透的茶，抿了一口，又重重放下。
萧墨尘拉了把椅子在他对面坐下，没急着答，先给萧策空了的茶杯续上热茶。滚烫的热水冲进杯子，茶叶浮起来，冒出的热气模糊了萧策的脸。“父王在这儿坐了很久了，我们该回去了。沐熙回熙和堂去了，他义父来信了让她发货去青州。”
武王没接话，只盯着杯里沉浮的茶叶。萧墨尘也不催，安静地坐着，直到茶气散了些，才缓缓开口，声音比平时沉了些：“父王，儿臣是来跟您说，我很支持母妃开这归云楼。”
这话像颗小石子，砸进武王沉滞的心湖里。他抬眼看向萧墨尘，他眼神很亮，没有丝毫犹豫。“你可知……她这是抛头露面？那些御史、宗室，指不定怎么嚼舌根。”
“嚼舌根又如何？”萧墨尘反问得直接，没像平时那样顾及“父王”的身份，“父王，您有没有仔细看过母妃这段时间的样子？”他往前倾了倾身，指尖无意识地攥着桌角，“儿臣打小记事起，母妃就总是安安静静的。在宴席上不多说话，跟那些夫人小姐相处时，永远先想着‘规矩’‘体面’，连她最爱的那手琵琶，都只在我小时候弹过两次——后来她说‘王妃弹琵琶，成何体统’，就把琴收进了箱子，再没碰过。”
武王的喉结动了动。他想起刚成婚那年，沈见薇还不是这样的。那时她刚嫁进来，偶尔会在花园里弹琵琶，琴声里带着点少女的活泼，不像后来，连说话都要掐着分寸。是他说“王府不比你家里，行事要端庄”，是他看着她把自己的性子一点点收起来，变成了人人称赞的“武王妃”。
“可这段时间不一样。”萧墨尘的声音软了些，眼底浮出点笑意，“母妃每次从归云楼回来，脸上都是带着笑的，发自内心的那种笑——那是儿臣这辈子见过的，母妃最开心的样子。”
他顿了顿，指尖松开桌角，语气里添了几分认真：“从前母妃为了护着我，也为了不让父王为难，把自己的性子收得严严实实。她喜欢热闹，却要学着安静；她想出去看看街上的铺子，却要守着‘王妃不得随意出府’的规矩；她只能在吃食上花点功夫，父王，您说她端庄贤淑，可在儿臣眼里，那样的母妃，是空的，像没了灵魂的木偶。”
“放肆。”武王低喝了一声，可语气里没多少威严，反倒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慌乱。他知道萧墨尘说的是实话，可这些话，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让他没法坦然受着。
萧墨尘没怕，反而坐直了些，眼神更亮了：“父王，儿臣不是放肆。沐熙总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价值，不是活给别人看的’。儿臣觉得她说的对。”
萧墨尘看武王没有说什么，他继续说“沐熙说，男子可以考科举、做生意、甚至游山玩水，没人说他们‘不守本分’；可女子呢？嫁了人就得围着丈夫孩子转，想做点自己的事，就被说‘抛头露面’‘违背伦理’。父王，这公平吗？”
他没等武王回答，又接着说：“您看沐熙做的事，她不是自己闷头挣钱，是带着一群人一起过好日子；还有之菡——从前她多傲娇啊，为了闵砚知，京里多少人笑话她‘公主失仪’。可现在呢？她跟着沐熙学医术，自己琢磨着做药膏，她懂药，多少人夸她。”
萧墨尘的声音渐渐高了些：“她们能做，为什么母妃不能？母妃不过是开一家酒楼，就这么件事，怎么就‘失了身份’，怎么就‘丢了王府的脸’了？”
他往前凑了凑，眼神里带着点急切：“父王，那些所谓的‘名声’‘规矩’，就真的比母妃的开心还重要吗？就真的能比看着母妃眼里有光、笑着跟我说心里话，更让您安心吗？”
这是萧墨尘第一次用这样重的语气跟他说话。没有平日里的恭顺，没有“父王”二字带来的距离，只有一个儿子，为自己的母亲鸣不平的执拗。武王看着对面少年泛红的眼眶，看着他攥紧的拳头，心里那块压了许久的石头，忽然就松了些。
他想起昨日沈见薇说起开酒楼时，眼里那点小心翼翼的光。而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在“维护王府体面”，是在“尽丈夫的本分”，可到头来，却把最该护着的人，困在了他亲手画的“规矩”里。
武王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口气里裹着愧疚和释然，沉得像卸下了千斤担子。他抬手揉了揉眉心，声音里没了之前的沉郁，反倒多了些沙哑的温和：“是父王狭隘了。”
萧墨尘猛地抬头，眼里满是惊喜。
“只想着身份、规矩，倒忘了你母妃首先是沈见薇，其次才是武王妃。”萧策看着窗外已经全黑的天，街灯的光映在他眼里，软了些，“她喜欢做，那就让她做。归云楼要开就开，闲话也好，笑话也罢，有父王在，总能护住她。”
他站起身，拍了拍萧墨尘的肩膀“走，回府。我得回去，跟你母妃好好谈一谈。”
萧墨尘跟着站起来，脸上的紧绷终于散了，露出了笑。他跟着武王下楼，乘着马车回去。
马车驶回武王府时，天已经快要黑了。府里的灯笼都点了起来，昏黄的光顺着抄手游廊一路铺过去，映得青石板路泛着暖光。刚下马车，武王就对身后的侍从说：“备些王妃爱吃的点心，送到王妃院子去。”说完，没回自己的书房，径直朝着沈见薇住的院子走去。
萧墨尘站在门口看着父王的背影，直到那道玄色的身影拐进月亮门，才转身回了自己的院子。他没去打听父王和母妃说了什么。
直到近用膳时，李嬷嬷才来叫他：“世子，王妃请您去院里用晚膳。”
萧墨尘跟着李嬷嬷过去时，正厅里摆着一桌子菜，都是他和母妃爱吃的。武王妃坐在桌边，身上换了件月白的家常袄子，头发松松地挽了个髻，没戴珠钗，只别了支简单的银簪。她脸上没施粉黛，可眼底那点亮，却比平日里戴满珠翠时还要好看。
“快坐。”武王妃见他进来，笑着招手，把一碗温热的鸡汤推到他面前，“让厨房给你熬了汤。”
萧墨尘坐下，喝了口鸡汤，暖融融的热流顺着喉咙滑下去，熨帖得很。他看了眼母妃，犹豫了一下，还是问：“母妃，父王……他没为难您吧？”
武王妃舀了勺青菜放进碗里，闻言，嘴角弯了弯，眼底浮出点复杂的情绪，有释然，有委屈，还有点藏不住的欢喜。“没有。”她轻声说，“你父王……他给我道歉了。”
萧墨尘手里的汤勺顿了顿。
“他说，是他从前太狭隘，总用‘王妃’的规矩框着我，没问过我想不想要。”她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他说，归云楼想开就开，往后府里的事，我想管就管，不想管就不管，二夫人那边，他会处理。还说……往后我想做什么，都不用顾忌旁人的眼光，身后有他。”
她说到这儿，指尖轻轻碰了碰碗沿，眼底泛起了点湿意。“只是最后，他拉着我的手，说别跟他说和离的事。从前是他不好，往后他改，让我再给他一次机会。”
萧墨尘抬头看母妃，见她眼眶红了，却在笑。
“我答应他了。”沈见薇吸了吸鼻子，拿起帕子轻轻按了按眼角，语气却很认真，“但我也跟他说了，这一次，我信他。可若是往后，他还是像从前那样，把规矩看得比我还重，还是让我受委屈……那时候，任谁来说情，都不管用了。”
萧墨尘放下汤勺，伸手握住母妃微凉的手。他的手已经长大了，能把母妃的手完全裹住。“母妃放心，不管怎么样，我都站在你这边。父王要是敢再让你受委屈，我第一个不答应。”
武王妃被儿子的认真逗笑了，拍了拍他的手：“你呀。”她顿了顿，眼底浮起点感慨，“说起来，我倒没想到，最懂我的人，竟是沐熙那孩子。若不是她前些日子来跟我说‘女子也能有自己的活法’，我怕是到现在，还没勇气和她一起将这归云楼开起来。你可不要用规矩这些限制了她。”
“沐熙本就通透。”萧墨尘笑着说，“母妃，你就放心吧，她做什么我都会支持的。”
母子俩说着话，晚膳吃得很热闹。快吃完时，武王妃才状似随意地问：“墨尘，你父王今天……怎么忽然想通了？”
萧墨尘这才把沐熙做的事告诉了武王妃，从带着武王参观产业，然后到归云楼用膳，沐熙说的那些话，和武王坐在楼上发呆，到他跟父王说的那些话，连自己说“规矩没母妃开心重要”时父王的反应，都细细说了一遍。他没添油加醋，只原原本本地讲，可武王妃听着，眼眶却又红了。
“原来你和熙丫头做了这么多，跟他说这些了。”她轻声说，声音里满是百感交集，“我还以为，他是自己琢磨明白的。没想到……倒是委屈你们了，跟你父王说那些重话。”
“不委屈。”萧墨尘摇头，“只要母妃能开心，能做自己想做的事，跟父王说几句重话算什么。”
正说着，门外的侍女进来回话：“王妃，世子，前院来消息，说二夫人因‘挑拨主君妃嫔关系，诋毁王妃’，被王爷罚了禁足三个月，月钱也停了三个月。”
萧墨尘愣了一下，随即嘴角勾起一抹浅笑。他没说话，只是给母妃夹了一筷子她爱吃的鱼，轻声说：“母妃你看，父王他……还是能看明白人心的。”
武王妃看着碗里的鱼，又看了眼儿子明亮的眼睛，缓缓点了点头。窗外的灯笼还亮着，暖黄的光透过窗纸照进来，落在母子俩身上，安安稳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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