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玉瑱放下酒杯,脸上的轻松神色渐渐被一层忧虑取代。
他看着对面神色自若的宴清,眉头微蹙,语气带着几分不赞同和关切:“祈风兄,说句实在话,你……你不该在这个时候来长安,更不该直接来寻我。”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仿佛怕被窗外夜色听了去:“如今这长安城里,谁不知道我王氏与那荥阳郑氏已是势同水火,斗得不可开交?崔家也明确站在了我们这边。你如今奉旨入弘文馆,本是天大的机遇,前程似锦。”
“可你这一来,尤其是今夜直接登我王府之门,落在那些有心人眼里,无异于在你身上刻下了我王家的烙印!”
王玉瑱越说越是急切,他是真心为这位好友担忧:“弘文馆是什么地方?汇聚天下英才,更是各方势力暗中角力之所。”
“你初来乍到,根基未稳,若因此被归为‘王党’,日后在馆中,只怕举步维艰,难免被郑氏一系或其关联之人刻意打压、排挤。你这好不容易得来的机遇,岂非要平添无数波折?我……我实在不愿见你因我之故,受此牵连。”
他这番话情真意切,全然是站在宴清的角度考量,充满了朋友之间的义气与担忧。
然而,宴清听完,脸上却并无半分忧色,反而轻轻笑了起来。他执起酒壶,不紧不慢地为王玉瑱和自己重新斟满酒杯,动作从容。
“玉瑱兄,你的心意,祈风明白,感激不尽。”宴清端起酒杯,目光清明,带着一种超越他身份地位的洞察与平静。
“只是,你多虑了。”
他微微前倾身子,声音平和却笃定:“依我浅见,郑氏如今,看似仍在挣扎,实则已是强弩之末,离满盘皆输不远矣。”
王玉瑱闻言一怔,凝神细听。
宴清继续浅析道:“其一,道义已失。郑氏子弟行事不端,挑衅在先,散布流言、污人清誉在后,手段卑劣,已令诸多清流不齿。”
“其二,圣意已明。陛下于你王家抬平妻之喜时公然赐赏,此乃旗帜鲜明的表态。郑氏有前太子妃之旧憾,陛下心中岂能无刺?如今又撞在风口浪尖,陛下顺势敲打,正在情理之中。”
“其三,盟友已散。崔家公然与你家亲近,其他几家亦多作壁上观,郑氏可谓孤立无援。”
他条分缕析,将局势看得透彻,随即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格外郑重:“然而,玉瑱兄,正因为郑氏已近绝境,你和王世伯,反而更要谨慎,切记——不可将其逼入真正的死地。”
王玉瑱眼神一凝:“祈风兄的意思是?”
“狗急跳墙,兔死狐悲。”宴清沉声道。
“郑氏毕竟是传承数百年的庞然大物,底蕴犹在。若你们得势不饶人,非要赶尽杀绝,使其觉得家族存亡系于一线,他们未必不会铤而走险,做出些鱼死网破的疯狂之举。届时,无论结果如何,必然引发朝野震动,世家格局崩乱。”
他目光锐利地看向王玉瑱,点破了最关键之处:“而这一幕,恐怕正是陛下乐见其成的。”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陛下正可借此良机,以调和或整顿之名,进一步削弱甚至插手世家事务。将郑氏逼到绝路,引发大乱,等于亲手将刀柄递到陛下手中,借皇权之刀,斩世家之根。此乃下下之策。”
王玉瑱听得背后微微沁出冷汗。
宴清这番剖析,比他父亲王珪的告诫更为直白,也更为深刻地揭示了皇权与世家之间那微妙的平衡与危险。
“那……依祈风兄之见,该当如何?”王玉瑱虚心求教。
宴清微微一笑,举杯示意:“《孙子》有云,‘围师必阙’。打压,但要留有余地。让其知难而退,让其付出足够代价,但不要绝其所有希望。”
“让郑氏觉得,虽伤筋动骨,但家族根基尚存,尚有喘息之机。如此,他们便不会选择最极端的方式反抗。而陛下,也少了直接强力干预的最佳借口。”
他仰头饮尽杯中酒,淡然道:“至于我身上的‘烙印’……玉瑱兄,我宴清行事,但求问心无愧,遵循圣人之道。我来寻你,是因你我乃君子之交,光明磊落,何须畏首畏尾?”
“若因惧怕打压便疏远挚友,那我这书,岂不是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弘文馆若容不下一个坦荡交友的学子,那这‘才俊汇聚之地’,不去也罢。”
宴清的话语,如同夜风拂过竹林,清朗而带着铮铮之音。
既有对时局的精准把握,更有身处逆境却不改其志的风骨。
王玉瑱看着他平静而坚定的面容,心中的忧虑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由衷的敬佩与释然。
他举起酒杯,与宴清重重一碰,朗声笑道:“好一个‘何须畏首畏尾’!是我想岔了!祈风兄,得友如你,实乃玉瑱之幸!来,今夜不谈那些烦忧事,你我,不醉不归!”
王玉瑱望着对面侃侃而谈、神色从容的宴清,心中不禁再次泛起那种奇异的感叹。
无论是在千年之后那个信息爆炸、人心浮躁的时代,还是在这煌煌大唐、世家林立的当下,宴清都是他王玉瑱所见过的,最为“朗月清风”之人。
这种风骨,并非不食人间烟火的清高,也非故作姿态的孤傲,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澄澈与通透。
他身处微末,却能洞悉朝堂风云;面对强权潜在的威胁,却能坦然说出“何须畏首畏尾”;分析起世家倾轧、皇权平衡,条理清晰,直指核心,却又始终保持着一种近乎超然的客观与冷静,不偏不倚,不激不随。
他身上没有这个时代许多文人要么谄媚、要么愤世嫉俗的习气,也没有那些世家子弟常见的骄矜与算计。
他就如同一块被溪水长久冲刷的温润玉石,棱角内敛,光华自蕴,靠近他,便能让人不自觉地将心中的浮躁与尘埃涤荡去几分。
这样的人,真的很难让人讨厌。
王玉瑱甚至觉得,即便是那些与宴清立场相左之人,在面对他这般光风霁月的姿态和鞭辟入里的分析时,恐怕也很难生出真正的恶感,最多是无奈或忌惮。
更让王玉瑱时常感到恍惚甚至自我怀疑的是,宴清的许多观点和思维方式,常常与他来自后世的灵魂不谋而合。
比如他对“规则”与“变通”的理解,既尊重现有的礼法制度,又强调务实和效果,这与王玉瑱潜意识里的现代管理思维隐隐契合。
比如他对“权力制衡”的敏锐,一眼看穿皇帝意在利用世家矛盾,这与后世的政治学常识何其相似;再比如他那种超越出身门第、更看重个人品行与能力的交友态度,更是让王玉瑱这个拥有平等观念的“异世来客”倍感亲切。
有时夜深人静,王玉瑱回想起与宴清的交谈,都会产生一种荒诞却又无比真实的错觉……
他和宴清,到底谁才是那个穿越了时空的“异类”?
明明自己才是占据着信息优势和不同维度认知的人,可在这个土生土长的大唐县丞面前,自己那些属于后世的“先进”观念,似乎并没有带来压倒性的优越感。
反而常常被宴清以其自身的智慧与洞察力,用这个时代的语言和逻辑,清晰地表达出来,甚至在某些方面比他看得更透彻、更贴合当下的实际。
宴清就像一面清澈无比的镜子,既映照出这个时代的智慧所能达到的高度,也让他这个“穿越者”更加清晰地认识到,无论身处哪个时代,对人性的洞察、对规则的把握、对理想的坚守,这些核心的智慧与品格,永远是相通的。
他举起酒杯,看着宴清那双映着烛火、清澈而睿智的眼睛,心中那份因身份迷思而产生的孤独与彷徨,似乎又被驱散了几分。在这个陌生的时代,能遇到这样一位友人,或许,也是命运对他的一种补偿吧。
“祈风兄,”王玉瑱由衷叹道,“与你一席话,真胜读十年书。有时候我都在想,若非早认识你几年,我真要怀疑,你是不是从哪里得了什么天书启示,否则怎能将世事看得如此透彻?”
宴清闻言,不由莞尔,摇头笑道:“玉瑱兄谬赞了。世间道理,本就藏在圣贤书与万物运行之中,俯仰皆可得。我不过是比旁人多了些观察,多了些思考,又恰好……遇到了玉瑱兄这般愿意听我妄言的朋友罢了。”
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窗外,月色愈发皎洁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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