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本应是温暖而又慵懒的,但当它穿透山间的薄雾,照射在镇北营那空旷肃杀的校场之上时,却仿佛也被凝结的空气,过滤掉了所有的温度,只剩下一种冰冷而又惨白的光芒。
空气,是静止的。
人心,是紧绷的。
李经历官、刘千户和钱百户所带领的那支超过三百人的、浩浩荡荡的“官军”,终于在付出了几名士兵因为拥挤而失足滚下山坡的微小代价之后,气喘吁吁地,抵达了镇北营的核心地带。然而,他们预想中那种兵临城下、敌人惊慌失措、四散奔逃的场面,却完全没有出现。
展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幅令所有人都感到心悸与震撼的、诡异的画面。
校场的一侧,静静地,站立着一支不足五十人的队伍。
这支队伍,便是顾昭亲手挑选出来的、整个镇北营的精华所在。他们身上,穿着统一的、由营中妇人连夜赶制出来的青黑色号服,虽然布料粗糙,样式简单,却给人一种整齐划一的、强烈的视觉冲击感。他们手中,或持着三米长的、枪头在阳光下闪烁着森然寒光的长矛,或握着刀刃磨得雪亮的腰刀,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没有丝毫的表情,眼神沉静得,如同一潭深不见底的寒水。他们排成了一个极为紧密的、宛如刺猬般的方阵,沉默地,矗立在那里,仿佛不是由血肉之躯组成,而是一尊由钢铁与杀意浇筑而成的、冰冷的雕像。
而在他们的对面,则是李经历官所带来的“大军”。
超过三百人的数量,本应形成绝对的、碾压性的优势。可此刻,这优势却显得如此的可笑与讽刺。这支临时拼凑起来的队伍,队形散乱得如同赶集的乡民,士兵们身上的装备,更是五花八门,有的穿着破旧的鸳鸯战袄,有的干脆就只套了一件单薄的布衣。他们手中的兵器,也是长短不一,锈迹斑斑。绝大多数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看热闹的松懈神情,三三两两地交头接耳,目光不住地,朝着镇北营那些看起来颇为簇新的营房和作坊瞟去,眼神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即将参与一场劫掠的贪婪。
一边,是沉默如山的五十名精锐。
另一边,是嘈杂如沸的三百名乌合之众。
这两种截然不同、却又无比鲜明的气场,在小小的校场之上,形成了一种无形的、却又无比沉重的对峙!就连那些原本嘻嘻哈哈的青山堡军户,也在感受到那股扑面而来的、令人窒息的肃杀之气后,不自觉地,停下了交谈,脸上的笑容,也渐渐僵硬。
李经历官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之上,他那张原本写满了倨傲与轻蔑的脸上,此刻,也悄然掠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惊疑。
他不是蠢货。作为卫指挥使司的监察文官,他虽然不通战阵,但最基本的眼光还是有的。眼前这支人数虽少,却阵型严整、军容肃杀的队伍,和他身后那群连站队都站不齐的兵痞,孰优孰劣,简直一目了然!
那封举报信上所说的“乌合之众”,在哪里?
这森然的军威,岂是区区占山为王的流寇,所能拥有的?!
然而,箭在弦上,已经不得不发。他身为上官,代表着卫所的颜面,绝不可能在此时,露出一丝一毫的怯懦。
他强行压下心中的那份惊疑,催马上前几步,用马鞭,遥遥地,指向了站在方阵最前方的、那个身形挺拔的年轻身影。
“大胆顾昭!”
李经历官用一种居高临下的、充满了官威的腔调,厉声喝道,“本官奉卫指挥使大人之命,前来查你私练兵马、意图不轨之罪!见到上官,为何不跪?还不速速放下兵器,跪地请降,听候发落!”
他的声音,在大帐前回荡,每一个字,都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审判般的威严。
在他身后,刘千户和钱百户的脸上,都露出了得意的冷笑。在他们看来,顾昭已经是在劫难逃!在“朝廷大义”的这面虎皮之下,任何个人的勇武与智谋,都将被碾得粉碎!
然而,顾昭的反应,却再一次,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面对着李经历官那雷霆万钧般的喝问,他既没有像王五所希望的那样暴起发难,也没有像刘千户所预期的那样惊慌失措。
他只是平静地,从队列中,缓步走出,在距离李经历官坐骑十步之外的地方,站定。随即,他收刀入鞘,对着马上的李经历官,不卑不亢地,行了一个标准的军中叉手礼。
“镇北营小旗官顾昭,参见经历大人!”
他的声音,朗朗如钟,清晰地,传遍了整个校场,那份从容不迫的气度,竟让李经历官那刻意营造出来的强大声势,都为之一滞!
“回禀大人!” 顾昭抬起头,目光直视着李经历官的眼睛,那眼神,清澈、坦荡,没有丝毫的闪躲,“我等奉刘千户钧令,在此荒山之中,屯垦戍边。此地,北邻鞑靼草场,东接建奴林地,袭扰不绝,危机四伏!为保屯田之民,为守大明疆土,我镇北营上下,不敢有丝毫懈怠,日夜操练武备,方能苟存至今。不知……大人所言的‘不轨’二字,究竟从何说起?”
他话锋一转,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浩然正气!
“我镇北营上下,皆是大明子民,世食皇粮!我们忠于大明,忠于朝廷!此心,上可对天,下可对地,日月可鉴!”
这番话说得,是何等的义正辞严,何等的气贯长虹!
他巧妙地,将“私练兵马”的行为,偷换概念,变成了“为国戍边、不敢懈怠”的忠勇之举,瞬间,就从道义的洼地,站上了理法的制高点!
李经历官,被他这番话,给噎得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他本是文官,最擅长的,便是拿大义的名分压人。可现在,对方竟然比他,还站得更高,还说得更理直气壮!
一旁的钱百户,眼见局势似乎要朝着不利于自己的方向发展,心中顿时大急!他顾不上什么规矩,直接越俎代庖地,跳了出来,指着顾昭的鼻子,尖声叫道:
“顾昭!你还敢在此狡辩!你那套所谓的《军功授田令》,用土地来收买人心,让那些军户只知有你顾昭,而不知有朝廷!这难道还不是拥兵自重、意图不轨的铁证吗?!”
说到最后,他终于露出了自己最真实、最贪婪的獠牙!
“还有!你私设铁炉,盗采官矿!别以为我们不知道!快说!你把那些炼铁的工匠,都藏到哪里去了?!立刻把所有的技术和工匠,都给本官,不!都给经历大人交出来!”
这番话,说得何其的愚蠢,又何其的直白!
它就像一只无形的手,当着所有人的面,将罩在这次“官方巡查”之上的那层“维护法纪”的华丽外衣,给毫不留情地,撕了个粉碎!将内里那肮脏、丑陋的、为了抢夺利益而不择手段的真实嘴脸,暴露得一览无余!
就连李经历官的脸上,都闪过了一丝羞恼之色!他狠狠地,瞪了钱百户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货一眼!
而顾昭,在听完钱百户这番话后,嘴角,却缓缓地,勾起了一抹冰冷的、尽在掌握的弧度。
他等的就是这句话!
他要的就是,让对方,亲手撕破自己的伪装!
李经历官被顾昭那沉稳如山的气势所慑,又亲眼见到了其麾下士卒那百战精锐般的严整军容,心中那杆原本就已摇摆不定的天平,此刻,更是彻底地,开始倾斜了。
他意识到,这件事,恐怕远没有举报信上说的那么简单。眼前这个年轻人,绝非一个可以任人揉捏的软柿子!若真是个拥兵自重的枭雄,自己这三百乌合之众,一旦激起兵变,恐怕连逃跑的机会都没有!
一时间,他竟有些犹豫了。是强行弹压,还是暂且退让,回去之后,再从长计议?
然而,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人,会被贪婪,彻底冲昏了头脑。
钱百户眼见李经历官竟然面露犹豫之色,心中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彻底崩断了!他决不能容忍,这只已经到了嘴边的肥羊,就这么飞了!他盼了这么久,谋划了这么久,就是为了今天!
他已经等不及了!
“还愣着干什么!”
钱百户猛地回头,对着自己那几个早已得了授意的亲兵,使了一个狠厉的眼色,压低了声音,怒吼道:
“拿下他!出了事,我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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