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占黑山堡后的第三天,清晨。
第一缕金色的阳光,挣脱了地平线的束缚,轻柔地洒在这座饱经沧桑的堡垒之上,为那灰褐色的石墙与夯土,镀上了一层温暖而又虚幻的光晕。
堡垒内外,早已是一片热火朝天的忙碌景象。那扇被惊天动地的爆炸撕开了一个巨大豁口的堡门,此刻正在石铁生的指挥下,由十几名士兵用新砍伐的木料和缴获的铁料进行着紧急的加固修复。更多的士兵,则在孙元化的调度下,将这两次战斗中缴获的所有物资,从粮食、布匹到兵器、甲胄,全部搬运到空地上,分门别类地清点、登记、造册,每一个环节都井井有条,俨然一支正规军的做派。
胜利的喜悦,如同醇厚的美酒,其后劲依然在每个人的血液中流淌。士兵们的脸上挂着笑容,动作充满了力量,偶尔还会高声地开着玩笑,回忆起那晚如同神迹降临般的破门瞬间。
然而,在这股昂扬的气氛之下,一种新的、更为深沉的情绪,也如同初春解冻的河水下的暗流,开始在人群中悄然弥漫。
这是一种关于未来的迷茫与不安。
黑山堡虽好,有坚固的城墙,有缴获的物资,让他们第一次拥有了一个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里终究是茫茫敌后的一座孤岛,是无根的浮萍。他们这点人马,能够出其不意地端掉一个懈怠的后金百人队,已经是侥幸。一旦后金的主力部队反应过来,哪怕仅仅是派出一支真正的精锐,这座小小的堡垒,连同他们所有人,都将被轻而易举地碾成齑粉。
这里,是暂时的天堂,却也随时可能变成绝望的死地。
这份压在众人心头的沉重,顾昭感受得比任何人都清晰。他知道,是时候为这匹刚刚拥有了自己巢穴的“北境孤狼”,规划一条能够真正活下去的道路了。
堡内最大的那间石屋,原本是后金百夫长的住处,此刻已经被清理干净,成为了镇北营临时的议事厅。
顾昭召集了整个队伍的核心骨干,在此召开他们占据黑山堡后的第一次高层会议。孙元化、王五、代表着老兵的张叔、作为斥候代表的小石头,以及作为技术力量代表的石铁生,悉数到场。
房间的中央,没有桌椅,只有一张从后金军官房中搜出的、绘制极为精细的辽西舆图,被平整地铺在地上。这幅舆图,本身就是一份价值连城的战利品。
气氛,从一开始就显得有些凝重。
第一个打破沉默的,是孙元化。作为曾经的登莱巡抚,他的战略眼光无人能及。他站起身,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最终落在舆图之上,语气沉重,一针见血地指出了他们当前所面临的绝境。
“诸位,”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我等自脱离大军以来,连战连捷,看似声威赫赫,但本质上,皆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的奇兵之策。如今,我们盘踞于这黑山堡,看似有了根基,实则已将自己置于四战之地,一步不慎,便是一枚死棋。后金主力,甚至无需大动干戈,只需分出一个满编的牛录,三百重甲步卒,正面强攻,以我等目前的兵力与装备,便难以抵挡。我们缺人、缺箭、缺药,但这些都还是其次,我们最缺的,是一个能够让我们在这片土地上,名正言顺地活下去的合法身份!”
孙元化的一番话,如同一盆冰水,浇熄了众人心中最后一丝侥幸的火焰,将残酷的现实,血淋淋地剖开在了他们面前。
是啊,身份。他们现在是什么?是一群脱离了建制的溃兵,是明军眼中的逃卒,是后金眼中的匪寇。无论哪一方,都不会承认他们的存在。
屋内的气氛,瞬间压抑到了极点。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顾昭,接过了话头。他的脸上,没有丝毫的沮丧,反而带着一种早已成竹在胸的镇定。他走到舆图中央,伸出手指,在地图上缓缓划过,最终,重重地落在了广宁卫附近的一个不起眼的小点上。
那个小点旁,标注着两个字——青山堡。
“先生说得对,我们必须‘洗白’。”顾昭的声音,如同磐石般坚定,瞬间驱散了屋内的阴霾,“我们是从广宁卫出来的兵,那我们就要回到广宁卫去!但是,我们不是夹着尾巴回去乞求收留,更不是回去伸长脖子挨刀的!我们要带着足以让任何人都不敢小觑的功劳和实力,堂堂正正地回去,回去扎根!”
他的目光,如同燃烧的火焰,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我们要让广宁卫的所有人知道,我们这支队伍,在敌后不仅活了下来,还狠狠地咬了建奴一口!我们要让他们明白,我们不是累赘,而是他们手中一把最锋利的刀!”
这番话,让所有人的呼吸都为之一滞,紧接着,眼中重新燃起了希望的光芒。
“那……我们具体该怎么做?”王五急切地问道。
顾昭的嘴角,勾起一抹深邃的笑容,他的计划,显然早已在脑海中推演了无数遍。
“首先,是‘献礼’的艺术。”他屈起手指,在地图上轻轻敲了敲,“我们将这次缴获的大部分粮食、布匹,以及那些缴获的普通后金兵器,全部打包整理好。这,就是我们献给广宁总兵的‘投名状’,是我们的功劳。但是,我们最精良的那三十把后金百夫长级腰刀,所有的后金皮甲,缴获的全部战马,以及我们自己提纯出来、足以改变战局的精制火药,则必须严格保密,作为我们‘镇北营’压箱底的家底,任何人不得泄露!”
紧接着,他的语气一转,变得严肃起来。
“其次,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是人设的扮演。”顾昭看着众人,一字一句地强调道,“从现在起,直到我们见到广宁总兵的那一刻,我们所有人,都不再是攻破黑山堡的英雄。我们,是一群在萨尔浒惨败后,侥幸逃生的可怜溃兵;我们是在建奴的追杀下,九死一生,靠着吃草根、啃树皮才活下来的幸存者;我们打了胜仗,是因为我们官逼民反,被逼到了绝路上的困兽犹斗!我们只想回家,只想在体制内,混一口安稳饭吃!”
他看向王五,眼神锐利:“王五,收起你那一身的傲气和杀气,你要表现得更像一个被打断了脊梁骨的兵痞!”
他又看向小石头:“小石头,你见到大官的时候,要显得更惊恐,更畏缩一些!你们所有人都要记住,我们要让别人觉得,我们是一群可怜又幸运的绵羊,而不是一群已经尝过血腥味的饿狼!”
这番话,让性格耿直的王五大为不解,他皱着眉头,忍不住开口反驳道:“大人,咱们明明是凭真本事打的胜仗,杀了那么多建奴,为什么要回去装孙子?这……这也太憋屈了!”
顾昭闻言,发出了一声意味深长的冷笑。
他站直身体,环视着自己最核心的班底,用一个生动而又残酷的比喻,为这次会议,也为“镇北营”的未来,定下了最终的基调。
“因为,”他缓缓说道,“在一个全是绵羊的羊圈里,如果突然出现了一头浑身浴血的狼,那么等待它的,绝不会是赞赏和接纳。它只会被所有感到恐惧的绵羊,以及那个担心自己地位受到威胁的牧羊人,联起手来,用最快、最狠的方式,彻底弄死。”
“只有当我们伪装成一只比其他所有绵羊都更强壮、更结实的羊时,”顾-昭的眼中,闪烁着洞悉人性的精光,“他们才会既忌惮我们的力量,又想利用我们的獠牙。到那时,我们才能真正地在羊圈里,站稳脚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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