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静的日子如流水般逝去，任长卿在翰林院整理典籍，校勘经籍，偶尔应酬，回家便是娇妻美眷，小日子过得颇为滋润。然而，东京朝堂从来不是真正的风平浪静，暗流总在无人察觉处涌动。一项最为敏感、也最为重大的议题，终究还是被摆到了垂拱殿的御案之上——国本，立储。
官家春秋渐高，却至今未有亲生皇子诞生。社稷之重，在于承续。于是，以韩章大相公为首的一批重臣，联名上奏，恳请官家从宗室近支中择选贤良，立为皇嗣，入继东宫，以安天下之心。
这一日大朝会，气氛格外凝重。韩大相公手持笏板，出列陈词，言辞恳切，引经据典，将立储的必要性与紧迫性阐述得淋漓尽致。随后，数位御史言官及各部要员也纷纷附议，言语间无不透露出为国为民、为江山永固的忧思。一时间，朝堂之上请立皇嗣之声此起彼伏，形成一股强大的舆论压力，直指御座之上的官家。
任长卿依旧站在后排不起眼的位置，心中却已警铃大作。他深知此事凶险，远超他之前经历的任何一件差事。这完全是皇帝的家事，更是最顶级的权力博弈，他一个小小的六品侍读，最好的选择就是紧紧闭上嘴，降低存在感。他甚至能感觉到他前面的岳父盛紘，身体都僵硬了几分，恨不得把自己缩进笏板里去。
御座之上，官家面色平静，看不出喜怒，但久居帝位的那股无形威压，却让喧闹的朝堂渐渐安静下来。他目光缓缓扫过群臣，最后，竟落在了后排，轻轻唤了一声：“任侍读。”
这一声不高，却如同平地惊雷，炸得任长卿头皮发麻，也炸得满朝文武的目光“唰”地一下全集中在他身上。
任长卿硬着头皮，出列躬身：“臣在。”
“朕记得，你于经史子集，颇有见解。”官家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对于诸位爱卿所请立储之事，你有何看法啊？但说无妨，朕，想听听你这新科进士的想法。”
刹那间，任长卿只觉得无数道目光如同利箭般射向他。有好奇，有审视，有嘲讽，也有如韩大相公那般深沉而不赞同的注视。他感到岳父盛紘投来的目光充满了惊恐，仿佛在说“贤婿慎言！慎言啊！”
任长卿心中叫苦不迭。官家这一手，简直是把他放在火上烤！他能有什么看法？他的看法就是官家的看法！他的靠山唯有官家一人，此刻若不站在官家一边，日后必将死无葬身之地。官家显然是不愿过继的，他还心存自己能生出亲生皇子的希望。此刻点名自己，无非是需要一个“愣头青”出来，用一些“新鲜”的角度，暂时搅浑水，打破朝臣们一边倒的劝进之势。
电光火石间，任长卿心念电转。他深吸一口气，再次躬身，声音清朗却带着几分刻意拿捏的“书生意气”：
“回陛下，臣，年少学浅，于国家大事本不敢妄议。然陛下垂询，臣不敢不答。臣以为，韩相公及诸位大人所言，句句肺腑，皆为江山社稷虑，其心可昭日月。”
先肯定对方，这是避免成为众矢之的的第一步。果然，几位大臣的脸色稍缓。
但任长卿话锋随即一转：“然，臣近日读史，偶有所得。昔汉文帝即位，亦曾有臣工请早立太子，文帝答曰：‘楚王，季父也，春秋高，阅天下之义理多矣，明于国家之大体。吴王于朕，兄也；淮南王，弟也：皆秉德以陪朕，岂为不豫哉！’终未早立。后窦皇后生景帝，承续大统，开创文景之治。可见，立储固国之本，然时机亦至关重要。”
他顿了顿，感受到周围目光的变化，继续道：“陛下如今正富春秋，龙体康健，乃我朝之福。上天有好生之德，焉知明年、后年，不会有皇子降生，承欢膝下，延续陛下血脉？若此时仓促立嗣，他日自有皇子诞生，则置东宫于何地？置宗室于何地？岂非徒惹纷争，动摇国本？此其一也。”
“其二，”任长卿提高了声音，试图让自己显得更理直气壮些，“立储者，非仅立一人，实乃立一国之于秋万代。所选之人，必德才兼备，能孚众望，使天下归心。现今宗室子弟虽众，然究竟孰贤孰能，需长时间察其言、观其行，方可不负陛下所托，不负天下所望。若因一时之急，仓促选定，万一所托非人，则悔之晚矣！臣以为，当下之要，在于广撒网，细观察，于宗室中悉心培养贤能之辈，待时机成熟，陛下自有圣断。而非急于一时，行此定名分之举。”
他一口气说完，背后已惊出一身冷汗。他知道自己这番话，看似有理，实则强辩，完全是在为官家的拖延策略找借口。尤其是那句“陛下正富春秋，龙体康健”，简直是在睁眼说瞎话，谁不知道官家子嗣艰难？
果然，话音刚落，一位御史便厉声驳斥：“任侍读！此言差矣！国本岂可久虚？陛下虽健，然天意难测！若……若始终无皇嗣，又待如何？届时再立，岂不晚矣？你此言看似稳妥，实则是置国家于险地！”
又一位老臣颤巍巍道：“黄口小儿，不知轻重！立储乃安定人心之策，岂容你在此巧言诡辩！”
韩大相公也缓缓开口，语气沉静却带着千钧之力：“任侍读，读史固然重要，然亦不可拘泥于史。今日之时势，非汉文之时。陛下，老臣等非逼陛下立刻择定具体人选，而是恳请陛下，先将此事提上日程，确立过继之议，以示天下决心，安百官万民之心啊！”
面对几位股肱之臣的连番质询，任长卿感到压力如山。他知道自己的道理站不住脚，但他不能退。他只能咬紧牙关，继续扮演这个被皇帝推出来吸引火力的“孤臣”角色。
他再次拱手，声音因紧张而微微有些发颤，却努力维持着镇定：“韩相公，诸位大人，下官并非反对立储，更非质疑诸位大人忠心。下官只是认为，‘确立过继之议’本身，便是释放出一个强烈的信号，恐会寒了陛下祈盼亲生皇嗣之心，亦可能使得部分宗室子弟心生妄念，徒增纷扰。下官愚见，或可暂缓明议，暗地考察，待……待陛下后宫再有佳讯，或待宗室中确有众望所归者脱颖而出时，再行明旨，岂不更为稳妥？此刻强行推动，若惹得陛下圣心不悦，岂非适得其反？”
他这话，已经是近乎赤裸裸地暗示：你们别逼太紧，不然皇帝不高兴，大家都没好果子吃。同时，也把“陛下还想自己生”这个不能明说的理由，委婉地表达了出来。
朝堂之上顿时安静了片刻。所有人都听懂了任长卿话里的意思。这是把皇帝的私心摆到了台面上。
盛紘在下面听得腿肚子直哆嗦，心里已经把自家这个胆大包天的女婿骂了千百遍：“疯了！真是疯了！这等话也敢说！这岂是把满朝公卿和宗室都得罪了？！竖子不足与谋！我盛家迟早被他牵连！”
御座之上，官家依旧沉默着，但微微眯起的眼睛，显示他正在权衡。
这时，与韩大相公政见略有不合的另外几位大臣，见状也纷纷出列。他们未必赞同任长卿，但乐于见到韩大相公吃瘪，于是或明或暗地开始支持“谨慎”、“缓议”的观点。
“任侍读虽年轻，然此言亦不无道理…”
“立储乃大事，确需从长计议，仓促不得…”
“陛下圣心独运，或已有考量…”
朝堂上的风向开始变得微妙，不再是铁板一块的劝进。支持立储和主张缓议的两派，各有理由，争执不下。
官家看着底下渐渐又起的争论，知道今天火候已到，不能再让任长卿这个“枪”继续顶在前面了。他终于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不容置疑：
“好了。”
两个字，让所有争论瞬间平息。
“诸卿之意，朕已明了。”官家目光扫过众人，“立储之事，关乎国本，朕，岂能不慎？韩卿等老成谋国，言之有理。然，任卿所言，亦非全无考量。”
他顿了顿，给出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结论：“此事，容朕再思之。宗室子弟，朕自会留意考察。今日，暂且到此吧。”
说完，不待众人反应，便示意内侍宣布退朝。
皇帝没有答应，也没有明确拒绝，只是用了“拖”字诀。但无论如何，这次声势浩大的立储之请，算是被暂时搁置了。
退朝的钟声响起，众臣心思各异地躬身送驾。
任长卿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只觉得里衣都被冷汗浸透了。他感觉到无数道目光在他身上停留，有探究，有不满，也有忌惮。他低着头，不敢与任何人对视，只想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
盛紘几乎是踉跄着走到他身边，压低声音，带着哭腔道：“明远！你…你今日太冒失了！这可如何是好！你可是把人都得罪光了！”
任长卿苦笑着摇摇头，低声道：“岳父大人，非是婿冒失，是…身不由己啊。”他指了指御座的方向，“那位的意思，婿岂敢不从？”
盛紘一愣，随即明白过来，更是面如土色，喃喃道：“唉…福祸相依…福祸相依啊…”
翁婿二人各怀心事，随着人流默默走出了垂拱殿。
这一次立储之争，虽因皇帝的拖延和任长卿这个意外杀出的“程咬金”而暂时不了了之，但所有人都知道，风波并未平息，只是转入了暗处。而任长卿这个名字，也第一次真正意义上，进入了朝堂权力博弈的漩涡中心，再想如从前那般逍遥自在，怕是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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