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山涧里的水,看着平静,底下却藏着看不见的暗流,咕嘟咕嘟冒着泡。
表面上,一切都好。
共治殿里,每天还是老样子。云芷处理那些永远也批不完的文书,斩荒坐在旁边,大部分时间闭着眼,像尊瘟神,偶尔掀开眼皮,冷冰冰吐几个字,定下生死。底下人来回禀事,声音都自觉低八度,生怕惊扰了哪位。
两人之间,也还是那样。一起用膳,偶尔说几句不咸不淡的话。夜里,斩荒还是会抱着她睡,手臂箍得紧,但再没提过那晚的“噩梦”。云芷心里那点疑虑,像颗小石子投进深潭,漾开几圈涟漪,慢慢也沉了底。也许,真是她多心了?
可有些变化,像墙角的霉斑,悄悄蔓延,遮不住。
头一个不对劲的,是赤炎。
这老魔头,以前虽然也是个刺头,但自从斩荒和云芷联手宰了猲狙后,明显收敛了不少。可最近,他又开始躁动了。
这天议事,为着西边新发现的一处精铁矿脉分配,几个魔族部落吵得不可开交。赤炎坐在下首,抱着胳膊,一脸不耐烦。
“吵什么吵!”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杯盏乱跳,“要我说,谁拳头硬归谁!按老规矩,打一场,赢的通吃!搞什么劳什子的按需分配?婆婆妈妈!”
他嗓门洪亮,带着一股子戾气,眼睛扫过在场几个主张和平划分的仙门代表,满是鄙夷。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几个仙门长老脸色难看,但碍于斩荒在场,没敢立刻反驳。
云芷蹙了蹙眉,放下笔,温声道:“赤炎左使,矿脉关乎民生,一味争夺,徒增伤亡,非长久之计。还是……”
“长久?”赤炎嗤笑一声,打断她,眼神带着挑衅,“神君慈悲,可别忘了,这里是魔域!弱肉强食才是铁律!您那套怀柔手段,用在仙门还行,放在这儿,只怕有些人会觉得……咱们尊上,被磨平了爪牙呢!”
这话就有点指桑骂槐了。
斩荒眼皮都没抬,指尖一道黑芒闪过。
“啪!”
赤炎面前那张坚硬的黑曜石案几,瞬间化作齑粉,簌簌落下。
赤炎脸色一白,梗着脖子,到底没敢再吭声,但眼神里的不服和怨气,几乎凝成实质。
斩荒这才慢悠悠开口,声音冰渣子似的:“按神君定的章程办。再有多言,滚去血煞渊守边界。”
赤炎咬牙,低头领命,但那攥紧的拳头,暴露了他心底的沸腾。
云芷看着这一幕,心里咯噔一下。赤炎虽然浑,但以往对斩荒是绝对的畏惧和服从,今天这反应,有点过于……放肆了。像是被什么东西撑大了胆子。
这还不是个例。
没过几天,负责巡查边境的沉渊送来密报。
说原本已经安分下来的几个魔族部落,最近又开始有小动作。抢地盘,劫商队,虽然规模不大,但频率高了不少。被抓到的魔兵,审讯时都眼神狂乱,嚷嚷着什么“魔族荣耀”“宁可战死也不窝囊”,像是被洗了脑。
仙门那边也不太平。
几个原本就对“神魔共治”颇有微词的老牌宗门,私下串联得更频繁了。流言蜚语悄悄传开,说春神已被魔尊蛊惑,所谓共治是魔域吞并仙门的阴谋。更有甚者,传言某些灵气充沛的福地,最近莫名出现枯萎迹象,暗指是魔气侵蚀所致。
一桩桩,一件件,都是鸡毛蒜皮,构不成大威胁,却像无数细小的沙砾,不断摩擦着新生秩序这块脆弱的琉璃,发出令人烦躁的噪音。
共治殿的案头,堆积的报告渐渐变了味道。以前多是民生诉求、资源申请,现在却多了许多互相指责、告黑状的折子。
“禀神君、尊上,黑风部越界狩猎,伤我族人!”
“尊上明鉴!是仙门先克扣我部矿石份额!”
“东南‘落霞泽’灵泉枯竭,疑有魔物作祟!”
“放屁!分明是仙门阵法抽取过度!”
云芷看着这些文字,只觉得眉心突突直跳。她尝试调解,却发现双方积怨似乎一夜之间加深了,各执一词,寸步不让。她释放春神之力去感知天地生机,确实能察觉到一些不寻常的滞涩感,像是清澈的溪流里混入了油腻的污秽,让她很不舒服。
更让她不安的是斩荒的状态。
他表面上依旧冷静,甚至更加冷酷。处理那些争端,手段雷霆,血腥镇压了几次小规模冲突,暂时压下了明面的骚动。但云芷能感觉到,他周身的低气压越来越重,眼底那抹猩红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夜里,他抱着她时,手臂收得格外紧,有时甚至会无意识地颤抖,像是……在极力克制着什么。
她问过他,是不是太累了。
斩荒总是用一句“无事”搪塞过去,然后更用力地抱紧她,把脸埋在她发间,沉默许久。
这天夜里,云芷被一阵极其微弱、却尖锐刺耳的嘶鸣声惊醒。
那声音不像是外界传来的,更像直接响在神魂深处,充满了怨恨、恶毒和蛊惑的力量。她猛地坐起,发现身边的斩荒浑身紧绷,额头青筋暴起,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像是在与什么无形的东西搏斗。
“斩荒!”她慌忙抱住他,掌心春神之力涌动,试图安抚。
好半晌,斩荒才猛地喘过一口气,浑身被冷汗浸透。他睁开眼,眸中血色未褪,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惊悸,但看到云芷担忧的脸,又迅速转化为冰冷的平静。
“做了个噩梦。”他哑声道,抬手抹去她眼角的湿意,“睡吧。”
云芷看着他紧闭的双眼和微微颤抖的睫毛,心脏一点点沉下去。
不是梦。
绝对不是什么噩梦。
这天议事散后,殿内只剩下他们两人。
夕阳的余晖将大殿染成一片昏黄。
云芷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去处理公务,她走到伫立窗边的斩荒身后,轻声开口:“斩荒,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斩荒背影僵了一下,没有回头。
云芷继续道:“赤炎的态度,边境的摩擦,还有那些流言……太巧了。像是……有只黑手在背后推着。”
斩荒沉默着,望着窗外逐渐被暮色吞噬的山峦。
“还有你,”云芷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你夜里睡不安稳,总像在跟什么东西对抗。告诉我,是不是……墨渊?”
最后两个字,她说得极轻,却像一道惊雷,在寂静的大殿中炸开。
斩荒猛地转过身!
鎏金色的瞳孔缩成一条细线,死死盯着她,眼底是翻涌的惊怒和……一丝被戳破的狼狈。
“你……”他喉咙滚动,声音沙哑得厉害,“你怎么会……”
“我感觉得到。”云芷迎上他骇人的目光,没有退缩,眼神清澈而坚定,“那天晚上,不只是噩梦,对不对?墨渊……他没死,他在影响你,影响所有人,是不是?”
斩荒看着她,看了很久。那双总是充满暴戾和毁灭的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一种近乎……无力的疲惫。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里面只剩下冰冷的决绝。
“是。”他承认了,声音低沉,“他没死。他在利用所有的不满和恐惧,像瘟疫一样扩散。”
他走到云芷面前,抬起手,似乎想碰碰她的脸,但指尖在即将触及时又蜷缩了回去,最终只是沉重地落下。
“这件事,你别管。”他语气强硬,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我会处理。”
“你怎么处理?”云芷追问,“像以前一样,用杀戮镇压吗?那只会制造更多的仇恨,正中墨渊下怀!”
“那你要我怎么做?!”斩荒猛地低吼,压抑的情绪终于爆发出一角,眼底血色弥漫,“看着他蛊惑人心,看着这点可怜的和平分崩离析?!阿芷,这世界就是这样!黑暗和欲望永远存在!墨渊就是我的一部分!是这世间所有恶念的化身!只要我还活着,只要这世上还有负面情绪,他就永远不会真正消失!”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愤怒。
云芷被他吼得怔住,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疼得发颤。
原来……他一直独自承受着这样的压力。原来,他们所珍视的和平,从一开始就建立在如此脆弱的基石上。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鼻尖的酸意,上前一步,主动握住他紧攥的拳头。他的拳头很硬,很冷,还在微微发抖。
“所以,你就要一个人扛着?”她仰头看着他,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斩荒,你忘了我们的誓言了吗?共生共治,同担风雨。墨渊是你的一部分,但你现在,不是一个人了。”
“他有他的蛊惑,我们有我们的坚持。”
“杀戮解决不了根源,但包容和引导可以试试。堵不如疏。”
斩荒看着眼前这张坚定而温柔的脸,看着她眼中毫无保留的信任和支持,心中翻涌的暴戾和绝望,奇异地被抚平了一丝。
他反手紧紧握住她的手,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会很危险。”他声音沙哑地警告,“墨渊的目标,是你。他恨你……夺走了我。”
“我知道。”云芷微微一笑,眼中却闪着不容置疑的光,“那就让他来。正好,我也想看看,这个藏头露尾的心魔,到底有多大本事,敢来破坏我的……家。”
最后那个“家”字,她说得很轻,却像一道暖流,瞬间冲散了斩荒周身的冰冷。
他定定地看着她,许久,紧绷的下颌线终于缓和下来。他低下头,额头轻轻抵上她的额头,闭上眼,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好。”
窗外,最后一缕夕阳沉入地平线,夜色降临。
但相拥的两人心中,却点亮了一盏共同的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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