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魔战场的风，带着千年的血腥和呜咽，吹拂着两个相拥的灵魂。斩荒的痛哭，如同积压了万载的火山，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汹涌而滚烫。他紧紧抱着云芷，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又像是濒死之人抓住唯一的浮木，用尽了神魂中全部的力气。
云芷没有推开他。
起初是震惊和茫然，被他突如其来的崩溃弄得不知所措。但很快，那滚烫的魂泪浸湿她的肩头，那嘶哑破碎的哽咽撞击着她的耳膜，那剧烈颤抖的身躯传递着无法作伪的极致痛苦……所有这些，都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某种尘封的情感闸门。
恨吗？
当一个人在你面前，剥去了所有疯狂、偏执、暴戾的外壳，露出里面那个千疮百孔、脆弱得不堪一击的灵魂时，恨意似乎变得苍白而无力。尤其是，当你清晰地“看到”了他所有痛苦的根源，都与你自己息息相关。
她感受到的，是一种更庞大、更沉重的情感——心痛。
为千年前那个意气风发、最终却被逼入绝境的战神沧溟而心痛。
为眼前这个在千年黑暗和罪孽中挣扎、仅凭一丝执念撑到现在的斩荒而心痛。
他哭得像个迷路的孩子，语无伦次地道歉，发着血泪的誓言。那些话，混乱却真挚，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令人心颤的分量。
云芷生疏地、迟疑地，轻轻拍抚着他的后背。这个简单的动作，似乎给了他莫大的安慰，也奇异地安抚了她自己混乱的心绪。仿佛有什么坚冰，在这个崩溃的拥抱和无声的安抚中，悄然融化了一角。
不知过了多久，斩荒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压抑的抽噎，最终归于一种脱力后的沉寂。他依旧紧紧抱着她，但力道松了些许，只是依赖地靠在她身上，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
周围的废墟依旧死寂，风声呜咽。
“我们……回去吧。”云芷轻声开口，声音还带着一丝沙哑。
斩荒身体微微一僵，缓缓抬起头。他脸上泪痕交错，眼眶通红，眼神里充满了劫后余生般的脆弱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他怕这一切是梦，怕松开手，她就会消失，或者再次用冷漠憎恨的眼神看他。
云芷看穿了他的不安，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她的眼神不再有之前的恐惧和疏离，也没有炽热的爱意，而是一种……复杂的，带着怜悯、理解和一丝初生柔和的平静。
这种平静，奇异地安抚了斩荒躁动不安的灵魂。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翻涌的情绪，指尖微光再次凝聚，比来时更加稳定。他小心翼翼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谨慎，引导着两人的魂魄，离开了这片伤心之地。
魂归本体。
禁地内，魂灯幽蓝的光芒依旧。玉榻上，云芷缓缓睁开眼，斩荒也几乎同时醒来。
四目相对。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微妙的、与以往截然不同的气氛。尴尬？不，更像是某种坚冰打破后，不知该如何自处的茫然，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名为“亲近”的暖意。
斩荒率先移开视线，似乎不敢与她长久对视，耳根泛起一丝极淡的红晕。他动作有些僵硬地起身，想去给她倒水，却因为神魂消耗和情绪激动，脚步虚浮地晃了一下。
“小心。”云芷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他的手臂。
她的手温热，带着活人的气息，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斩荒浑身猛地一颤，如同被电流击中，僵在原地。他低头看着那只扶住自己的手，纤细，白皙，却仿佛蕴含着千钧之力，让他无法动弹。
“我……没事。”他声音干涩，想要抽回手，却又贪恋那片刻的温暖和触碰。
云芷没有立刻松开，只是看着他苍白憔悴的脸色，轻声道：“你消耗太大了，休息一下吧。”
这句简单的关心，如同春风拂过冻土，让斩荒死寂的心湖荡开圈圈涟漪。他怔怔地看着她，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受宠若惊的光芒。
从这一天起，两人之间的相处模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斩荒不再像以前那样，带着偏执的占有欲和毁灭性的疯狂。他依旧守着她，但眼神里多了小心翼翼的关注和……一种近乎笨拙的温柔。他喂她喝药时，会先自己试一下温度，动作轻柔得仿佛在对待易碎的琉璃。她偶尔因为记忆碎片而蹙眉时，他会紧张得屏住呼吸，想询问又不敢开口，只能手足无措地在一旁守着。
云芷也不再是那个被动承受、沉默隐忍的替身。她开始主动表达一些细微的需求。“水有点凉。”“我想坐起来一会儿。”每当这时，斩荒都会像接到圣旨般，立刻去办，眼神亮得惊人。
她甚至开始尝试调动体内那股苏醒的、属于春神的力量。指尖偶尔会泛起微弱的绿芒，虽然无法像之前那样枯木逢春，但能让榻边一株蔫蔫的灵植稍微精神一些。每当这时，斩荒会在一旁静静地看着，眼神复杂，有欣慰，有担忧，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骄傲。
青蘅再来诊察时，敏锐地察觉到了两人之间气氛的转变。他看着斩荒虽然依旧虚弱，但眉宇间那股化不开的阴郁和暴戾消散了许多，看着云芷气色日渐红润，眼神也越发清亮有神，不禁捋须微笑，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欣慰。
“尊上，云姑娘恢复得比预期要好。”青蘅收起银针，语气轻松了些，“照此下去，或许用不了多久，便能下地行走了。只是神格初醒，力量掌控尚不稳定，还需静心调养，切忌情绪大起大落。”
斩荒认真听着，如同最听话的学生，将青蘅的每一句嘱咐都记在心里。
送走青蘅，殿内又只剩下两人。
夕阳的余晖透过禁地结界的缝隙，洒下几缕温暖的光斑。斩荒坐在榻边，细心地为云芷掖好被角。云芷看着他专注的侧脸，看着他眼底尚未完全消退的青黑，忽然伸出手，用指尖轻轻拂过他额角渗出的一层细密冷汗。
斩荒动作猛地顿住，整个人如同石化。
云芷收回手，唇角微微弯起一个极浅的、却真实存在的弧度。
“你也瘦了很多。”她轻声说。
斩荒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涩、滚烫、又带着无法言喻的狂喜。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是被堵住了一般。最终，他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翻涌着千言万语，最终化为一片深沉而温柔的星光。
他低下头，继续手上的动作，指尖却带着微微的颤抖。
云芷闭上眼睛，感受着透过眼皮的温暖光斑，和身边人传来的、令人安心的气息。
恨意早已在那一场痛哭和拥抱中消散。
剩下的，是历经生死、看透过往后的释然，是面对这个为她倾尽所有的男人，悄然滋生的怜惜与……或许，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重新萌芽的依恋。
劫后余生的珍惜。
在无声的温情中，静静流淌。
仿佛暴风雨过后，短暂而珍贵的……宁静晴空。
尽管他们都心知肚明。
这宁静之下，是即将到来的、更猛烈的惊涛骇浪。
但至少此刻。
他们彼此，是对方唯一的……港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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