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荒的话，像最后一块巨石，投入云芷本就波涛汹涌的心湖。
恨个明白？
她看着他。看着这个站在千年废墟之上，身形虚弱得几乎透明，眼中却带着一种近乎毁灭性的坦诚的男人。他不再是她初入魔宫时那个暴戾冷酷、视她如蝼蚁的魔尊，也不是后来那个偏执疯狂、将她当作救命稻草的病人。
此刻的他，剥去了所有疯狂的外壳，露出了里面最鲜血淋漓、脆弱不堪的本质。一个被至亲背叛、失去一切、背负着永世罪孽的……孤魂。
恨吗？
梦醒时那撕心裂肺的痛苦，源于他那句“哪怕恨我”的决绝，源于看到他承受抽骨剥魂的无边痛楚。那痛苦里，有没有恨？或许有。恨他千年前的“无能”？恨他堕魔后对自己的折磨？
可当那些清晰的记忆画面与眼前这个脆弱绝望的灵魂重叠时，那点恨意，竟像阳光下的冰雪，迅速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庞大、更窒息的……心痛。
为千年前那个意气风发、却最终被逼入绝境的战神沧溟而心痛。
为眼前这个在千年黑暗和痛苦中挣扎、仅凭一丝执念撑到现在的斩荒而心痛。
风声呜咽，卷起焦黑的尘土，打在魂体上，带着冰冷的刺痛。这片土地，见证了他们最惨烈的失去。
斩荒见她久久不语，只是泪眼朦胧地看着自己，那眼神复杂得让他心慌。他以为那是恨到极致后的麻木，是连言语都无法表达的厌恶。他最后一点微弱的希望，也如同风中残烛，即将熄灭。
他艰难地扯动嘴角，想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却比哭还难看。
“看来……你是连话都不愿同我讲了。”他的声音低哑，带着一种认命般的死寂，“也好……我这就送你回去。此后……你若想走，我……绝不再拦。”
说完，他缓缓抬起手，指尖微光凝聚，准备结束这次痛苦的故地重游。他怕再多待一刻，自己会彻底疯掉，会忍不住再次将她囚禁在身边，哪怕被她恨一辈子。
就在他指尖光芒即将触碰到云芷魂体的前一刻。
一只微凉、却带着奇异温暖力量的手，轻轻握住了他颤抖的手腕。
斩荒浑身剧震，如同被惊雷劈中！他难以置信地低头，看向那只握住自己的手。纤细，白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阻止了他施法。
他猛地抬头，看向云芷。
云芷的脸上依旧挂着泪痕，但那双眸子，不再空洞，不再迷茫。里面清晰地倒映着他震惊而狼狈的脸。那眼神里，有未散的悲伤，有深切的痛楚，但更多的……是一种他从未想过会再次看到的……柔软和……怜惜？
“沧溟。”
她开口了。声音带着哭过后的沙哑，却清晰地唤出了他千年未曾听闻的神名。
这两个字，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斩荒苦苦封锁千年的、所有压抑的情感闸门。
他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气，魂体晃动，几乎站立不稳。猩红的眸子里，疯狂、偏执、暴戾……所有用来伪装和保护自己的外壳，在这一声呼唤下，寸寸碎裂。露出底下那个千年来一直停留在失去那一刻、从未长大的、遍体鳞伤的男孩。
“不……不要叫我……”他声音破碎，带着惊恐的哽咽，“我不配……句芒，我不配……”
他想抽回手，想逃离这让他无地自容的温柔。他犯下的罪孽，罄竹难书，他如何能承受她这般眼神？
云芷却握紧了他的手腕，没有让他挣脱。她向前一步，靠近他，仰头看着这个即使在魂体状态下，依旧比她高大，此刻却脆弱得像是一碰即碎的男人。
“我看到了。”她轻声说，眼泪再次滑落，却不是因为恨，“我看到你为我挡下攻击，看到你被他们背叛，看到你……跪下来他们。”
她的每一个字，都像最锋利的刀，凌迟着斩荒的神经。
“我看到魔渊失控，看到锁链缠上你的身体……”她的声音哽咽得厉害，“我看到……你最后……把我护在身下……”
斩荒再也支撑不住，高大的身躯剧烈颤抖起来，压抑了千年的痛苦、委屈、绝望和深深的爱意，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爆发！
“啊——！！！”
他发出一声野兽般痛苦至极的嘶吼，不再是魔尊的威严，只是一个承受了太多、终于崩溃的灵魂的哀鸣。他猛地伸出双臂，不再是带着占有欲的禁锢，而是像一个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云芷的魂体死死地、紧紧地抱进了怀里！
这个拥抱，带着毁灭般的力量，勒得云芷魂体生疼，仿佛要将她揉碎，嵌入自己的骨血之中。却又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极致的脆弱和依赖。
“对不起……对不起……句芒……阿芷……”他把脸深深埋在她颈窝，滚烫的泪水——魂体的泪水，竟也带着灼人的温度——汹涌而出，瞬间浸湿了她的衣衫。他哭得像个迷路的孩子，声音嘶哑破碎，语无伦次。
“是我没用……护不住你……让你受了那么多苦……”
“我堕魔了……我变成了你最讨厌的样子……我杀了很多人……我还那样对你……”
“我恨他们！恨所有人！可我更恨我自己！！”
他的哭声悲恸而绝望，在空旷死寂的战场上回荡，与风声混合，更添凄厉。千年的疯魔，千年的偏执，千年的痛苦，在这一刻，化作最原始、最无助的眼泪，倾泻而出。
云芷被他抱得几乎窒息，却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灵魂深处那撕心裂肺的痛楚。她没有挣扎，没有推开他。反而抬起另一只没有被抱住的手，有些生疏地、迟疑地，轻轻拍抚着他剧烈颤抖的后背。
这个简单的动作，却让斩荒哭得更加厉害。他收紧手臂，仿佛用尽了神魂中最后一丝力气，在她耳边，用一种近乎发誓的、带着血泪的哽咽，一字一顿地说道：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这一次……不一样了……”
“我用命护你……绝不再让任何人伤你……”
“绝不相负！”
“阿芷……句芒……信我……这次……一定护住你……”
他的承诺，混杂在崩溃的哭声中，有些混乱，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以灵魂起誓的分量。
云芷闭上了眼，任由他的泪水浸湿自己的魂魄。心中那片因为千年记忆而冰封的荒原，似乎被这滚烫的、带着血和泪的灼热，融化了一角。
恨吗？
或许早已被这震耳欲聋的哭声和这孤注一掷的拥抱，冲刷得七零八落。
剩下的，是铺天盖地的心疼。
和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平静。
千年的纠葛，似乎在这一刻，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在这片象征着毁灭与终结的废墟上。
一个崩溃的拥抱。
一场迟来了千年的痛哭。
一句用灵魂起誓的承诺。
悄然孕育着……名为救赎的……微弱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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