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舒殿,彻底成了一座华丽的坟墓。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流淌的痕迹,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死寂,和一种缓慢的、令人窒息的腐朽气息。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蜜糖,每一次呼吸都费力地牵扯着胸腔,带来沉闷的钝痛。
云芷蜷缩在冰冷的玉柱旁,像一片被狂风骤雨蹂躏后,丢弃在角落的枯叶。她的意识长久地沉浮在一片混沌的灰色雾霭之中,清醒的时刻越来越少,也越来越短暂。
即便偶尔挣扎着掀开沉重的眼皮,映入眼帘的也只是殿顶那些永恒不变的、散发着幽暗光晕的魔纹,它们扭曲盘旋,像无数只窥视的、冷漠的眼睛。
身体,已经不再属于她自己。
那副银灰色的镣铐,如同最贪婪的寄生藤蔓,日夜不休地缠绕在她的脚踝上,持续不断地汲取着她体内残存的一切。灵力早已枯竭,那点微弱的、属于春神转世的本源神力,也像即将燃尽的灯油,被一丝丝、一缕缕地抽走。她能清晰地“听”到生命流逝的声音——不是洪流,而是细沙从指缝间滑落的、窸窸窣窣的轻响,缓慢,却无可挽回。
虚弱感深入骨髓。她连维持坐姿都变得异常艰难,大部分时间只能无力地瘫软在地,脖颈软软地靠着玉柱,连转动一下头颅都需耗费巨大的气力。四肢百骸像是灌满了冰冷的铅块,沉重得让她连抬起一根手指都成为奢望。侍女每日送来精致的饭食和清水,但她几乎没有胃口。吞咽变得困难,食物堵在喉咙口,如同吞咽沙石,常常引发一阵剧烈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咳得眼前发黑,浑身虚脱冷汗。送来的汤药,气味刺鼻,她本能地抗拒,偶尔被强行灌下几口,也会很快在胃里翻腾着呕出大半,只留下满口的苦涩。
她不再流泪。
眼泪早已流干。或者说,连产生泪水的能量都已耗尽。心口那片地方,像是被彻底掏空了,只剩下一个巨大的、黑洞洞的窟窿,呼呼地往里灌着冷风。什么感觉都没有了。没有恨,没有怨,没有屈辱,甚至没有绝望。绝望尚且需要一点力气去感受,而她,连这点力气都已失去。
她常常陷入一种长时间的、无梦的昏睡。或者说,那并非睡眠,而是意识被迫关闭的一种自我保护。在那些黑暗的、没有时间概念的空洞里,她感觉不到任何东西,连自身的存在都变得模糊。有时,在意识彻底沉沦的边缘,一些极其破碎、扭曲的片段会像水底的暗影一样浮现。
有时是灵溪宗山门前那棵老榕树,在阳光下摇曳着嫩绿的新芽,带着草木特有的清新气息。那气息如此真实,让她在混沌中忍不住深深吸气,却只吸入满肺殿内陈腐冰冷的空气。
有时是琉璃带着哭腔的、模糊的呼唤:“阿芷……阿芷你要撑住啊……”声音遥远得像来自另一个世界,带着温暖的湿气,却很快被无边的死寂吞没。
更多的时候,是一个身影。
玄衣,墨发,猩红的眸子。
有时那眸子冰冷如万年寒冰,冻结她的血液。有时又翻涌着她看不懂的、复杂而暴戾的漩涡,仿佛要将她连同整个世界一起吞噬。这个身影占据了她混沌意识的大部分空间,像一个无法摆脱的、巨大的烙印。
求生?
她拿什么求生?这副被锁链日夜侵蚀、油尽灯枯的躯壳?还是那颗早已千疮百孔、麻木死寂的心?前路是永恒的囚禁和缓慢的消亡,看不到一丝光亮。活着,不过是延长这无边的痛苦。
求死?
这个念头,像黑暗中一点微弱的磷火,偶尔闪烁一下。
可是,怎么死?
她连抬起手掐住自己脖子的力气都没有。咬舌?她试过,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合拢牙关,却只能感到舌尖传来一阵微弱的刺痛,连血珠都未能咬出。撞向玉柱?那锁链的长度,只允许她将额头轻轻抵在冰冷的玉石上,连撞出一点淤青的力道都欠奉。
她就像一个被钉在标本板上的蝴蝶,连结束自己生命的权力,都被无情地剥夺了。
真正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这种状态,比任何酷刑都更残忍。它消磨的不仅是肉体,更是灵魂最后的一点尊严和念想。
这一日,她似乎比往常更加虚弱。意识像断线的风筝,在灰暗的天空中飘摇,却怎么也落不到实处。胸口闷得厉害,仿佛压着一块巨大的石头,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像是从石头缝隙里艰难挤出的气流。视线模糊得几乎看不清东西,只有大片大片的色块在晃动。耳边持续着高亢的嗡鸣,隔绝了外界一切声响。
在某一刻,那嗡鸣声中,似乎夹杂了一丝极其遥远、却又异常尖锐的……咆哮声?
像是野兽受伤后的怒嚎,充满了暴戾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焦躁。那声音穿透层层宫墙,变得模糊不清,却莫名地让她混沌的心跳漏了一拍。
是幻觉吧。
一定是。
这具身体,连产生像样的幻觉都如此吃力了。
她艰难地扯动了一下嘴角,想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却发现面部肌肉僵硬得不听使唤。
最终,她放弃了所有徒劳的挣扎。
意识如同沉入泥沼的石子,一点点,向着最深、最暗的深渊坠去。
在彻底失去感知的前一瞬。
她仿佛看到。
很远很远的地方。
有一盏微弱的、温暖的小灯。
在无边的黑暗中。
轻轻闪烁了一下。
然后。
熄灭了。
她的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仿佛下一秒。
就会彻底消散在这座华丽的、冰冷的坟墓里。
不留下任何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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