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却驱不散刘芯彤心头的寒意。
书灵那混合着稚嫩与贪婪的“饥饿”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在她的意识深处，与那本暂时沉寂、却仿佛蛰伏着风暴的古书气息交织在一起。
陈科没有多言，转身走向闲云轩最深处，那扇总是紧闭的、通往他私人书房的门。
刘芯彤紧随其后。她曾进去过几次，多为取药或短暂停留，每次都感觉那里如同一个微缩的文明宝库，浩瀚，深邃，带着拒人千里的沉寂。
但这一次，陈科没有在那些顶天立地的书架前停留。他走到书房最内侧，一面看似普通的、摆放着几个仿古瓷瓶的红木博古架前。
他伸出手，指尖并非触碰那些瓷瓶，而是凌空在博古架前虚划了几个极其古老、繁复的符文。
他的动作很慢，指尖带起肉眼难以察觉的金色流光，每一笔落下，空气中都荡开一圈微弱的、如同水波的能量涟漪。
刘芯彤屏住呼吸，她能感觉到周围的空间正在发生某种难以言喻的扭曲，仿佛眼前的博古架不再是一个坚实的物体，而是一层薄薄的、即将被揭开的帷幕。
当最后一个符文完成，陈科掌心向下，轻轻一按。
无声无息地，那面红木博古架连同后面的墙壁，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影像般，荡漾了一下，随即向内悄然滑开，露出一个向下延伸的、幽深漆黑的洞口。
一股远比书房更加浓郁、更加沉郁古老的混合气息扑面而来——是陈年纸墨、防腐草药、某种不知名的香料，以及一种……仿佛沉淀了万载时光的、厚重的灵韵。
“跟上。”陈科低声说了一句，率先迈步踏入那黑暗中。
刘芯彤没有犹豫，紧跟而入。就在她踏进洞口的瞬间，身后那“帷幕”再次无声合拢，将书房的光亮与气息彻底隔绝。
眼前并非预想中的漆黑。
脚下是打磨光滑的石阶，两侧的墙壁上，镶嵌着一种能自行发出柔和白光的奇异矿石，如同指引的星子，照亮了前路。
空气清凉，带着地底特有的湿润，却并无憋闷之感，反而有种奇异的通透。
石阶盘旋向下，走了约莫两三分钟，眼前豁然开朗。
刘芯彤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是一个远比地面上闲云轩乃至整个书店面积加起来都要庞大得多的地下空间。
穹顶高耸，仿佛直接开凿于山腹，其上同样镶嵌着那种发光矿石，如同夜幕下的星河，洒下清冷而充足的光辉。
而在这片“星空”之下，是真正的书山卷海。
不再是地面上书房里那种相对规整的书架，这里的一切都显得更加……原始而磅礴。
巨大的、需要数人合抱的石质书筒如同树林般矗立，上面刻满了早已失传的楔形文字与图腾；一卷卷颜色暗沉、不知由何种兽皮鞣制而成的卷轴，堆叠成一座座小山；散发着淡淡金光的贝叶经整齐地码放在玉质的托盘里；甚至还有悬浮在半空中、由纯粹能量构成、不断流转变幻字符的光幕……
竹简、帛书、羊皮卷、泥板、玉册、金属刻片……人类文明有史以来几乎所有载体的记录，在这里都能找到痕迹。
它们并非杂乱无章，而是被一种无形的力量规整着，分门别类，形成一种宏大而沉默的秩序。
空气中有极其微弱而复杂的能量流动，像是无数个微小的阵法在悄然运转，守护着这里的宁静与这些无价之宝不被时光侵蚀。
这里是闲云轩真正的底蕴，是渡异人千年传承的智慧与秘密所在。
藏经阁。
陈科对刘芯彤的震惊似乎早已预料，他没有停留，径直走向空间深处一个相对独立的区域。
那里摆放着几个造型古朴、材质非金非木的架子，上面陈列的，多是些兽皮古籍、玉简以及一些气息格外古老晦涩的卷轴。
他的目光在那些架子上快速扫过，最终停留在了一卷颜色暗沉、边缘破损、用某种黑色丝线捆缚的兽皮卷上。
那兽皮卷散发着一种极其苍凉远古的气息，仿佛目睹过星河的诞生与寂灭。
陈科伸出手，极其郑重地，解开了那黑色丝线。
丝线脱离的瞬间，兽皮卷自动缓缓展开，露出上面用某种暗红色颜料书写的、扭曲如蛇形、却又蕴含着某种至理的文字。
那文字刘芯彤一个也不认识，却能感受到其中磅礴的意念力，直接作用于观看者的意识。
“这是‘龙章凤文’，天地初开时感应道韵而生的先天文字之一。”陈科的声音在空旷的藏经阁内显得格外低沉，“上面记载的，是关于‘故事之灵’的传说。”
他的指尖轻轻拂过那些扭曲的文字，仿佛在唤醒沉睡的记忆。
“传说，在不可考的亘古之初，世间本无具体的故事。只有流动的‘意念’，散逸的‘情绪’，未成型的‘可能性’。后来，有不可思议的大能者，或是生灵集体潜意识的汇聚，将这些无形的碎片收集、编织，赋予了它们形态、因果与名字，于是便有了‘故事’。”
兽皮卷上的文字随着他的讲述，仿佛活了过来，微微发光，在刘芯彤的“意识”中投射出相应的景象——无数流光溢彩的意念碎片被无形之力牵引、糅合，化作一个个或明或暗、承载着悲欢离合的故事光球。
“这无数的故事光球，并非永远固定。它们会散逸，会湮灭，也会在某些特殊的条件下，因为众生的念力、因为机缘巧合，而重新汇聚，形成一个更加庞大、更加复杂的意识集合体——这便是‘故事之灵’。”
景象变幻，无数故事光球如同百川归海，汇入一个混沌的、不断变幻形态的庞大光团之中。
“其聚则成形，散则为气，无固定态，无善恶念。它拥有着衍化大千世界、编织命运经纬的莫测伟力，亦能蛊惑人心，引动七情六欲，惑乱乾坤秩序。”陈科的语气凝重，“因其力量源自构成它的‘故事’本身，所以它的心智、它的意志，也完全取决于这些故事的性质。”
兽皮卷上的光芒凝聚，最终定格在那庞大光团之上，旁边浮现出警示的符文。
“若构成它的，多是光明、温暖、充满希望与智慧的故事，它便倾向于守护与创造；若多是黑暗、暴戾、充满绝望与贪婪的故事，它便会成为灾厄与混乱的源头。”陈科看向刘芯彤，眼神锐利如刀，“而最可怕的是，初生的书灵，心智如白纸，极易被最先接触、或者能量最强大的那些‘故事’性情所侵染，从而奠定它最初的、也是最重要的底色。”
刘芯彤的心沉了下去。她想起了《崂山道士》碎片的虚妄暴戾，想起了《尸变》碎片的死寂森寒，想起了在梦境中，那些黑暗篇章对书灵核心疯狂的冲击与诱惑……
“我们唤醒的……《画皮》的怨，《聂小倩》的哀，《席方平》的愤，《崂山道士》的妄，《尸变》的戾……”她声音干涩地列举着，“还有《莲香》的纠葛，《凤阳士人》的惑，《连琐》的执虽被化解，但之前积累的负面情绪恐怕也……”
“还有《偷心的狐仙》那份偏执的‘正义’。”陈科补充道，语气沉重，“以及更多尚未点亮，但显然绝非善类的篇章，如《画壁》、《妖道》……”
他合上了那卷兽皮古籍，周围的幻象随之消散。藏经阁内重归寂静，只有那浩瀚书海无声地诉说着历史的重量。
“我们现在所做的，就像是在为一个即将诞生的、拥有神魔力量的新生儿，塑造最初的性情。”陈科的目光落在刘芯彤苍白而忧惧的脸上，一字一句道，“每一个被我们点亮的篇章，每一次我们处理案件的方式，都可能在其中留下烙印。刘芯彤，这责任……远比我们想象的更重。”
刘芯彤抚摸着怀中那本与她共鸣日深的《聊斋志异》，感受着其中那个正在加速成长的、饥饿而懵懂的意识，一股巨大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攫住了她。
她抬起头，望向藏经阁那仿佛承载了万古星空的穹顶，声音带着一丝无法抑制的颤抖：
“我们唤醒的，究竟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
陈科没有回答。
也无法回答。
只有藏经阁内无数古老的典籍，在清冷的光辉下，沉默地见证着又一个关乎未来的十字路口，悄然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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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3章·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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