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安同志的到来，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东屋里刚刚燃起的、带着点破釜沉舟意味的决绝气氛。朱霆几乎是立刻站了起来，高大的身躯挡在盛之意炕前，脸色比刚才讨论计划时还要难看，眼神锐利地盯着的两位公安：“同志，这是什么意思？刘艳红的案子，为什么要带我爱人去调查？她有不在场证明，那天她一直在家养伤，屯里很多人都可以作证！”
他的语气带着压抑的怒气和维护，姿态强硬。
为首的公安同志似乎预料到朱霆的反应，态度依旧公事公办，但语气缓和了些：“朱厂长，你别激动。我们只是请盛之意同志回去协助调查，了解一些情况，并不是说她就是嫌疑人。毕竟，刘艳红生前与她矛盾最深，一些笔录需要核实清楚，这也是办案程序，请你理解。”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却更让人心头发沉。程序？在这种敏感时刻，任何“程序”都可能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
盛之意在朱霆身后，轻轻拉了一下他的衣角。朱霆身体一僵，回头看她。
盛之意脸上没有惊慌，反而异常平静，甚至对朱霆几不可查地摇了摇头。这个时候，对抗没有任何好处，只会落人口实。她深吸一口气，撑着炕沿试图下地：“好，我跟你们去。”
“你的脚！”朱霆急道，伸手想扶她。
“没事。”盛之意避开他的手，自己抓过拐棍，艰难地站稳，目光平静地看向公安同志，“走吧，同志。需要戴铐子吗？”
她这过于冷静甚至带着点嘲讽的态度，让两位公安都愣了一下。为首的连忙摆手：“不用不用，只是协助调查。”
盛之意点点头，拄着拐棍，一步步往外挪。每一下都牵扯着脚踝的伤，疼得她额头冒汗，但她的背脊却挺得笔直。
朱霆看着她倔强而单薄的背影，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又疼又怒。他猛地跟上几步，压低声音，几乎是咬着牙说：“我跟你一起去！”
“朱厂长，”公安同志面露难色，“这不符合规定……”
“规定是死的，人是活的！”朱霆语气强硬，“我爱人脚伤严重，行动不便，我必须陪同！如果不行，我现在就给你们局长打电话！”
他拿出厂长的气势，寸步不让。公安同志对视一眼，似乎有些犹豫。朱霆虽然不是行政体系的，但在县里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真闹起来也不好收场。
就在这时，盛之意却开口了：“朱霆，你留下。”
朱霆难以置信地看向她。
盛之意回过头，看着他，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冷静和……一种近乎托付的信任：“厂里需要你坐镇。家里孩子也需要人看着。我没事，只是去配合问几句话，清者自清。”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院门外隐约窥探的邻居，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一种刻意的坦然：“正好，我也想去跟公安同志说清楚，免得有些人在背后乱嚼舌根，真以为我盛之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这话是说给公安听，更是说给所有暗中窥视的人听。
朱霆听懂了她话里的深意。她是要独自去面对，不给他添麻烦，同时也要借此机会，反向利用这次调查，打破流言！这份胆识和算计，让他心头巨震，同时也涌起一股更深的、混杂着心疼和敬佩的复杂情愫。
他看着盛之意那双清澈而坚定的眼睛，所有劝阻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他知道，他拦不住她，也不能拦。这是她的选择，也是破局的一步险棋。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重重点了点头，声音沙哑：“好。我等你回来。”他转向公安同志，语气不容置疑，“我会联系我的律师（这年代或许叫法律顾问）过去。在我律师到场之前，我希望我爱人的合法权益得到充分保障。”
公安同志点了点头。
盛之意最后看了朱霆一眼，给了他一个“放心”的眼神，然后转身，跟着公安同志，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出了院子，坐上了停在外面的吉普车。
朱霆站在院门口，看着吉普车卷起尘土远去，拳头攥得死紧，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一种无力感和滔天的怒意在他胸中翻涌。他恨颜家的阴毒，恨自己的“规矩”和“身份”有时反而成了束缚，更恨让盛之意独自去面对风雨。
但他知道，他现在不能乱。他必须稳住厂里，照顾好孩子，更要抓紧时间，找到那个能一举翻盘的关键证据！
他猛地转身回屋，脸色阴沉得吓人。朱大宝和朱二宝吓得缩在角落里，不敢出声。
“爹……后妈她……”朱大宝鼓起勇气，小声问。
“她没事。”朱霆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像是在说服自己，也像是在安抚孩子，“她去配合公安同志工作，很快就能回来。你们在家老实待着，我出去一趟。”
他需要立刻去厂里，有些事，必须加快速度了！
与此同时，吉普车颠簸着驶向县城。车里气氛沉默。盛之意靠在车窗上，看着外面飞速倒退的枯树和田野，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心里却在飞速盘算。
颜家把她弄进公安局，无非是想施加心理压力，恐吓她，或者想从她的话里找到破绽，甚至不排除想制造点“意外”。但她盛之意什么场面没见过？区区审讯，还吓不到她。
她反而要利用这个机会，看看颜家到底还有什么牌，顺便……或许能套出点有用的信息。
到了县公安局，她被带进一间简单的询问室。果然，如她所料，问话的重点紧紧围绕着她和刘艳红的矛盾，语气虽然还算客气，但问题却带着明显的诱导性，试图将刘艳红的死因往“被逼”的方向引。
盛之意应对得滴水不漏。该承认的矛盾毫不避讳（如下毒、持刀行凶），但坚决否认任何“逼死人”的指控，并反复强调刘艳红是自作自受，以及颜家在此事中的可疑角色。她逻辑清晰，态度不卑不亢，偶尔还会反问几句，让问话的公安都有些招架不住。
问话持续了将近两个小时，暂时告一段落。公安让她在询问室里休息，等待下一步。
就在盛之意以为今天就要这样耗过去时，询问室的门被推开，一个意想不到的人走了进来——颜小玲！
她穿着一件崭新的呢子大衣，脸上带着一种虚假的悲痛和居高临下的优越感，手里还拎着一个保温桶。
“盛之意姐姐，”颜小玲一开口，就是那令人作呕的娇滴滴腔调，“听说你被请来协助调查，我心里真是……唉，虽然艳红姐姐走了，我们都很伤心，但我也知道，这事可能跟你没关系。你脚受伤了，还没吃饭吧？我给你带了点鸡汤，趁热喝点。”
她说着，把保温桶放在桌上，眼神却像毒蛇一样在盛之意脸上扫视，试图找到恐惧或者狼狈的痕迹。
盛之意看着她的表演，心里冷笑。黄鼠狼给鸡拜年，果然没安好心。这是来看她笑话？还是想来套话？或者……这鸡汤里，加了什么料？
她没动那保温桶，只是冷冷地看着颜小玲：“颜小姐真是有心了。不过我不饿，也没兴趣喝你们颜家的东西。有什么话就直说吧，别在这儿演戏了，我看着恶心。”
颜小玲脸上的假笑僵了一下，随即露出委屈的表情：“姐姐你怎么能这么说呢？我是真心实意来看你的……你看你现在这样，何必呢？只要你说句软话，承认是一时冲动，我爸妈那边，我还可以帮你说说情……”
“说情？”盛之意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我需要你说情？颜小玲，收起你那套吧。刘艳红怎么死的，你们颜家心里最清楚。想往我身上泼脏水？门都没有！有本事，就让公安拿出证据来抓我！拿不出证据，就少在这儿恶心人！”
她的话像刀子一样，戳破了颜小玲的伪装。颜小玲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终于装不下去了，压低声音，恶狠狠地说：“盛之意！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现在你在里面，我们在外面，弄死你就像弄死一只蚂蚁！”
“哦？”盛之意挑眉，非但不怕，反而向前倾了倾身体，眼神危险地盯着她，“那你试试看？看看是我这只‘蚂蚁’先死，还是你们颜家先给我陪葬？别忘了，你那个好爹妈，还有你，跟刘艳红的死，真的能撇清关系吗？我要是出了什么事，你猜朱霆会不会把天捅个窟窿？”
颜小玲被她眼中的狠厉和话语里的威胁吓得后退了一步，色厉内荏地喊道：“你……你胡说八道！”
“是不是胡说，你心里清楚。”盛之意重新靠回椅子，懒洋洋地摆了摆手，“滚吧，看见你就倒胃口。”
颜小玲气得浑身发抖，却又不敢真的做什么，最终狠狠瞪了盛之意一眼，摔门而去。
审讯室里重新恢复安静。盛之意看着桌上那个保温桶，眼神冰冷。颜家果然沉不住气了，连这种下三滥的恐吓和试探都用上了。看来，外面的朱霆，应该已经给他们造成了不小的压力。
她必须尽快出去。在这里多待一刻，变数就多一分。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窗外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询问室的门再次被打开，这次进来的不是公安，而是朱霆！他身后还跟着一个穿着中山装、提着公文包、看起来像是干部模样的中年男人。
朱霆的脸色依旧紧绷，但看到盛之意完好无损地坐在那里，眼神明显松了一口气。他几步走到她面前，蹲下身，第一句话就是：“脚怎么样？疼不疼？”
那语气里的急切和担忧，毫不掩饰。
盛之意看着他风尘仆仆、眼底带着血丝的样子，心里某根弦被轻轻拨动了一下。她摇了摇头：“没事。你怎么来了？”
“手续办完了，你可以走了。”朱霆言简意赅，然后看向旁边的中年男人，“这位是县工委的李主任，他来担保。”
李主任上前，和气地对盛之意点了点头：“盛之意同志，情况我们已经了解了，这就是正常的询问程序，现在没事了，你可以回家了。”
盛之意心里明白，这绝不仅仅是“程序”那么简单，肯定是朱霆在外面使了力，或者找到了什么对颜家不利的证据，才能这么快把她捞出来。
她没多问，只是点了点头，撑着桌子想站起来。脚伤坐久了，更加僵硬疼痛，她忍不住蹙了下眉。
朱霆立刻伸手扶住她，动作自然而坚定。就在他的大手握住她胳膊的那一刻，盛之意因为起身不稳，手下意识地往前一撑，指尖无意中划过朱霆的手背，然后……轻轻抓住了他几根手指的指尖。
只是一个极其短暂、下意识的接触。
朱霆却像是被电流击中一般，整个身体猛地一僵！那只被触碰的手，瞬间变得滚烫，连带着耳朵、脖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唰地一下红了个透彻！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心脏疯狂跳动的声音，在安静的询问室里如同擂鼓！
盛之意也愣住了。她也没想到会碰到他，更没想到这糙汉的反应会这么大！不就是碰了下手指尖吗？至于脸红得像煮熟了的虾子？
她看着他连脖子根都红透了的窘迫模样，那副冷硬阎王外壳下纯情至极的内里，让她心里那点因为被审讯而积压的郁气，忽然就散了大半，甚至生出了一点恶作剧的心思。
她非但没有立刻松开，反而用指尖，在他滚烫的皮肤上，极轻极快地……挠了一下。
朱霆：“！！！”
他整个人如同触电般猛地缩回手，差点从蹲着的姿势跳起来！脸更是红得快要滴血，眼神慌乱得无处安放，连呼吸都乱了套。
盛之意看着他这副手足无措、纯情得宛如少年的样子，终于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这一笑，如同冰河解冻，打破了询问室里最后一点紧张气氛。
连一旁的李主任都看得有些目瞪口呆，随即尴尬地咳嗽了一声，移开了目光。
朱霆又羞又恼，狠狠瞪了盛之意一眼，但那眼神里却没什么威力，反而带着点无可奈何的纵容。他重新伸出手，这次避开了手指，直接扶住她的胳膊，闷声闷气地说：“……走了，回家。”
声音里，还带着未褪尽的沙哑和窘迫。
盛之意忍着笑，借着他的力道站稳，拄好拐棍。
回家。
这场风波，看似暂时平息。
但盛之意知道，她和颜家的战争，才刚刚进入白热化。
而身边这个因为她碰了下指尖就脸红到脖子的糙汉……
或许，是她这场仗里，最意想不到，也最坚实的……盟友兼“软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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