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典三日后,朝廷仍未颁诏定论。
苏锦黎坐在七王府地宫深处,背对着那口“哑钟”。
晨光从石缝间斜切进来,照在她手腕内侧那道浅疤上,像一缕旧火重燃。
她没动,只是静静听着——每到子时,这钟便会微微震颤,仿佛有无数声音在铜壁里游走,欲出未出。
萧澈靠在门边,乌木杖轻点地面,咳声压得极低。
“他们在等。”他说,“等一个能压住民心的罪名,好把那天的钟声说成妖异。”
苏锦黎终于转身,目光落在铁三爷身上。
他站在钟前,双手粗糙如树皮,却稳得不像个聋人。
这几日,他不曾离开地宫半步,整日摩挲那枚自己铸出的铜舌,像是在与亡妻对话。
“他们认‘声’为权。”苏锦黎开口,声音不大,却让整个地宫都静了下来,“觉得只有血脉纯正的人才能触碰天命,才能决定谁的声音值得被听见。”
她缓步走到众人面前,目光扫过沈琅、崔明瑜、暗卫统领,最后停在铁三爷脸上。
“那我们就让他们看看,什么是无声的力量。”
沈琅心头一震,立刻会意:“你是说……让百姓执槌?”
“不是一个人。”苏锦黎摇头,“是七个人。七个曾喝下‘缄哑汤’、被夺去声音的人。由他们共执木槌,敲响新仪之钟。”
沈琅呼吸一滞。
这是彻底颠覆礼制的举动——历来启钟大典,唯有皇室或正音使可执槌,连太子都要跪请圣旨。
而如今,苏锦黎要将这一击,交给一群“失语者”。
“你疯了?”崔明瑜低声惊问,“这不只是挑衅,这是割断千年礼法的咽喉!”
“那就让它断。”苏锦黎神色不动,“若礼法只为掩耳盗铃,不如早些崩塌。”
她看向萧澈。
他沉默片刻,嘴角微扬:“你说得对。既然他们怕‘民声’,我们就把‘民声’抬到神坛上去。”
消息当夜传出。
翌日清晨,朝堂哗然。
太子党怒斥此举“亵渎宗庙”,工部侍郎李砚舟更是上书弹劾:“非帝裔不可近钟,违者天谴临身,灾祸将至!”奏折呈入御前,皇帝未批,也未驳,只冷冷搁在一旁。
但民间已悄然变天。
北市鼓社门前,天未亮便聚起数千人。
他们不喧哗,不叩首,只是默默跪着,手中举着红笺,纸上写满名字——父亲、母亲、孩子、兄弟……那些死于净音汤、死于缄语印、死于无声之夜的普通人。
有人低声哼起《太平引》的第一句,很快,四面八方传来应和。
虽不成调,却汇成一片温热的声浪,在寒风中缓缓升腾。
韩四娘派来的密探连夜回报:“禁军轮值换岗时,有士兵在哨岗背诵《太平引》,被上司发现也不肯停。”
苏锦黎听完,只问一句:“铁三爷呢?”
“在书房,等您。”
她披衣而去。
书房灯未熄。
铁三爷独自立于案前,手中捧着一只铜槌——通体赤黄,表面刻满细密纹路,竟是《太平引》的简谱,一笔一划皆出自手工捶打。
最令人动容的是,槌首镶嵌一枚旧戒,银圈已氧化发黑,却是女子婚戒无疑。
他抬头,用手语缓慢比出一句话:我要替她敲第一下。
苏锦黎怔住。
她知道这枚戒指的主人是谁——那个因不肯改唱皇颂而被灌药致哑、最终病死雪夜的妻子。
铁三爷守着她的骨灰三十年,从未提过半个字。
此刻,他要用她的戒指,化作唤醒万民的槌心。
良久,苏锦黎深深吸气,点头:“准。”
她当即召工匠入府,下令重修登钟阶梯——原为九阶窄道,象征“天阶难攀”,两侧立“缄语桩”,凡庶民近钟百步即遭鞭笞。
如今全部推倒重建,改为七阶宽台,可容七人并行。
更令人震惊的是,她在台阶两侧嵌入七块青石碑,分别刻上六个字:听、信、说、记、传、守、生。
没有“忠”,没有“顺”,唯独有“生”。
她说:“从前的钟,是用来封口的。现在的钟,是要让人活下去。”
风雪将至。
城中传言四起,有人说那一夜的钟声是冤魂所化,也有人说地宫藏有前朝龙脉。
但更多人开始相信另一句话——
“钟不会说谎,它只记得真正被听见的声音。”
某夜,苏锦黎立于地宫最高处,望着那口仍无响的“哑钟”,忽觉腕上疤痕又是一阵灼热。
她喃喃道:“快了。”
就在这时,钟体轻轻一震,比往日更沉,更久。
像是在回应。
风雪如刀,割过登钟台的七阶宽石。
天未明,百姓已挤满了广场四周,黑压压的人头在雪中低垂,无人喧哗,却有一种沉甸甸的静,压得整座皇城喘不过气。
七名执槌者缓步而上。
他们曾是乐工、歌娘、说书人、教习……皆因“非正音”之罪被灌下缄哑汤,喉骨尽毁,终生不得言语。
如今他们身披素麻,脚踏铁履,一步步踏上这曾只属于帝王与贵族的台阶。
人群无声地分开,如同红海为命途让路。
铁三爷居中而立,铜槌紧握手中,戒指贴着掌心,像一枚烙进血肉的誓约。
他听不见风雪,也听不见议论,但能感受到脚下大地的震颤——那是无数沉默灵魂的共振。
皇帝驾临,在高台龙椅落座,玄色衮袍裹着冷怒。
他目光扫过那七阶平民台阶,又落在碑上六个字:“听、信、说、记、传、守、生。”最后那个“生”字,像是刺进他眼底的一根针。
礼官唱喏,启钟开始。
第一槌落下。
主钟寂然。
雪花依旧飘落,仿佛天地也在屏息。
有人攥紧了拳头,有人闭上了眼。
第二槌挥下。
地砖微动,裂出细纹,如同冰面初崩。
几名佩戴“承律佩”的官员忽然蹙眉,耳道内似有蚁行之感。
第三槌——
铁三爷倾尽全身之力,将铜槌砸向钟舌。
刹那间,七具原立于钟前的“钟仆”铜像齐齐抬头,空洞的眼窝燃起橙光,宛如苏醒的守陵傀儡。
一股低鸣自地脉深处涌出,不是金属震响,而是千万段记忆音频在基座共鸣叠加:母亲哄睡的摇篮曲、孩童追逐时的笑声、老人咳喘中的叹息、女子被拖入净音堂前的最后一句“我不愿”……这些从未被记录、早已被抹去的声音,此刻如潮奔袭,直冲云霄。
所有佩戴承律佩之人——那些世代垄断声律解释权的礼官、乐正、御史——纷纷闷哼倒地。
耳鼻渗血,佩玉寸裂。
他们引以为傲的“听天辨律”之能,在真实的民声面前成了最脆弱的筛子。
然后,钟响了。
不是雷霆万钧,不是摄魂夺魄,而是一声温润绵延的长鸣,如春水化冰,缓缓流淌过每个人的耳膜。
它不伤一人,却让万人落泪。
就在这声浪最高处,皇帝猛然踉跄起身,身形一晃,竟对着铁三爷的方向,深深一拜。
全场死寂。
连风都停了。
裴九渊跪坐记录台,笔尖顿在纸上,指尖发抖。
良久,他才写下一行字:“癸酉年冬祭后七日,天子伏阶,敬聋者之槌。”
地宫最底层,律源窟幽深如墓。
石壁之上,尘封千年的古铭悄然浮现新字,墨痕如血:
“当掌权者学会倾听,钟便不再需要声音。”
风雪仍在继续,但某种东西,已经永远改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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