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前,崔氏女官未如约现身朝会。
尚仪局清晨点卯时,副掌籍照例在名册上画了红勾——“崔氏告病,暂代职守”。
消息传出来得自然,像每年冬雪压断枯枝那样无声无息。
宫人只道她年事已高,偶染风寒罢了。
可韩四娘站在七王府西侧马廊下听完探报,眉头却狠狠一跳。
“熏香里有迷魂散。”她低声对身旁暗卫说,“门窗缝隙全用黄蜡封死,连通风口都不留。这不是养病,是囚禁。”
她当夜便潜入尚仪局东厢,翻查崔氏私居。
屋内陈设简朴到近乎刻板:青瓷瓶插着三支干枯的梅枝,案头仅有一本《礼典辑要》,连被褥都洗得发白。
但床底一只紫檀小匣引起了她的注意——匣子上了锁,却从底部透出一丝焦味。
打开后,里面只剩灰烬和一枚烧得半熔的银笛吊坠。
没有信,没有字条,什么都没有。
唯独那只空漆盒,是前夜由一名小太监悄悄送出宫门,送往城南火神巷的老乐坊。
收件人是个失聪多年的老妪,原是正音局誊录司遗孀,三十年来靠修补旧谱为生,早已与世无争。
苏锦黎听完汇报,坐在书房灯下许久未语。
窗外雪光映进来,照得她面容清冷如瓷。
她盯着墙上那幅京畿布防图,目光缓缓移向城南方位,忽然轻声道:“她不是没送名单……是换了方式。”
韩四娘一怔:“王妃的意思是?”
“声音传不出去,那就让灰说话。”
次日清晨,城南火葬场来报:昨夜焚化一批“宫中废弃账册”,火势异常猛烈,烟尘浓黑如墨,飘落纸屑遍布周边三条街巷。
有百姓拾得残片,发现上有零星墨迹,似年份、金额之类,议论纷纷。
韩四娘亲自带队回收碎纸,带回密室拼接。
三十六名识文老吏轮番比对,历时两个时辰,终于还原出关键段落:
“癸酉年十一月七日,西山窑灰烬处理银三十两,经工部采办司转付云音坊……”
正是当年销毁证据的原始记录!
更令人震骇的是,在残片夹层中,竟藏有一行极细小的朱笔批注:“三百零七人名录,另存三处——一藏地宫钟壁,一付灰烬随风,一铭心口至死不言。”
苏锦黎指尖抚过焦痕边缘,神情沉静,眼底却燃起一簇冷火。
“她是把名单烧成了灰,混在‘废弃账册’里,借火葬场的烟火送去该去的地方。”她缓缓起身,走向窗边,“那位老妪虽失聪,却一生誊录乐谱,认字如呼吸。她看不懂传信,但能读懂这一片片带火而来的纸屑。”
她说完,转身吩咐:“派人暗中保护那老妪,不准任何人接近她家十步之内。另外,将所有回收残片再拓印三份,一份埋入地宫,一份交魏承业军前备档,最后一份……”
她顿了顿,声音低而清晰:“裱成卷轴,挂在我书房最显眼的位置。”
与此同时,正音局内鼓乐齐鸣。
沈琅身着朱红礼服,立于大殿中央,主持《太平引》复排大典。
这是百年来首次允许民间参与宫廷雅乐修复,诏书一出,万民响应。
“凡携祖传残谱、口述曲调者,皆可登记入档!”她高声宣布,“无论贵贱,无论出处,只要记得一段旋律,便是为亡者招魂!”
百姓闻讯蜂拥而至。
有人捧着泛黄手抄谱,有人跪地吟唱一段模糊小调,更有老人颤巍巍说出某年某夜曾听父亲吹奏过一支“哭腔笛曲”,题名或许叫《清商》。
每一份提交的内容,都被匠人一字一句刻于陶片之上。
苏锦黎亲临地宫,在七口铜钟基座前监督安放。
陶片层层叠叠嵌入石缝,如同将破碎的记忆钉进大地。
她在铭文碑前立誓,声音穿透幽深地宫:“声债未偿,钟不得安。今日每一段回忆,都是钉入棺材的一枚钉。你们封锁三十年,我们就用三十年加一日,把真相敲响给所有人听。”
话音落下,第一块陶片被嵌入主钟基座。
刹那间,钟壁内那根“缄语丝”再度微颤,仿佛沉睡的骨骸,在听见故音时轻轻抽搐了一下。
而此刻,尚仪局深处,崔氏女官仍躺在榻上,双目紧闭,面色苍白如纸。
两名宫婢在外间低声交谈:“掌籍大人这病来得古怪,太医看了都说脉象平稳,偏偏醒不过来。”
无人看见,她袖中手指微微动了动,唇角极轻地牵了一下。
像是笑,也像是哭。
七王府书房内,烛火摇曳。
苏锦黎摊开一张新绘的地图,指尖停在京畿东南三十里处的一个驿站标记上,久久不动。
韩四娘推门而入,低声禀报:“城南老妪昨夜开始整理残片,已有十七人前去请教。民间情绪已起,再也压不住了。”
苏锦黎点头,目光未离地图。
片刻后,她轻声道:“她们以为软禁一人,就能掐灭声音?可她们忘了——灰会飞,风会走,人心一旦醒了,就再也睡不回去。”魏承业的密报送到时,天刚擦破晓。
韩四娘将油纸包裹的竹筒递上,指尖沾着夜露寒气。
苏锦黎坐在书房案前,未披外裳,只一袭素色中衣,发丝用一根玉簪松松绾住。
她拆开封蜡的动作很慢,仿佛早已知道里面写的是什么。
竹筒内是两份东西:一份军情急件,一张手绘草图。
她先展开了信。
代州骑兵已潜入京畿外围,伪装成运粮队驻扎在东南三十里驿站——正是她昨日地图上指尖停留之处。
另遣三百精锐换上巡防营服色,借“冬防调度”之名,接管皇城东、北两门夜巡权。
此举看似寻常,实则悄然切断了宫内与外界最隐秘的几条联络通道。
她的目光落在最后一句:“查抄皇后乳母之子名下商号,起获古谱残片交易账本三册,另得未寄出密信草稿一张,内容如附。”
附页是一页粗糙麻纸,字迹仓促潦草,墨痕深浅不一,显是匆忙所书:
“若事泄,即焚静音阁地下三层。不留一字,不存一物。宁错毁百卷,不可漏一语。”
苏锦黎盯着那行字看了许久。
然后她笑了。
极轻的一声笑,像风吹过枯井,听不出情绪,却让韩四娘背脊微凉。
“他们怕的不是死人说话。”她将纸轻轻放下,指尖抚过“焚”字那一捺拖出的墨尾,“是活人记起来了。”
窗外雪停了,可天光依旧灰白。
她起身走到墙边,目光掠过那幅裱好的焦纸卷轴——灰烬拼成的账册残页,在灯下泛着暗金色的斑驳光泽,像一块被火吻过的碑。
“崔氏没交名单,是因为她早就知道,任何纸质的东西都会被搜走、烧掉、抹去。”她低声道,“但她把名字化成了灰,混进‘废弃’之中,反而无人敢查。谁能想到,最脏的火堆里,藏着最干净的真相?”
韩四娘垂首:“王妃,下一步如何行动?”
苏锦黎没有立刻回答。
她转身走向铜盆,撩水净手,动作沉稳得如同日常晨盥。
水珠从指间滴落,砸进铜盆,发出细微声响。
“不必我们动手。”她说,“她们自己会掀开盖子。”
话音落下不过两个时辰,宫中忽起骚动。
尚仪局库房走水。
火势不大,起于西厢偏室,原说是炭炉倾覆引燃旧档,可救火时却发现,火焰竟顺着隔墙缝隙精准蔓延,恰好烧穿了存放历年宫婢名册的夹层木柜。
更有奇者,一名小宫女在扒拉灰堆时,从焦木断口处抽出半卷尚未燃尽的纸卷——竟是贞和九年《乐工名录》原件!
纸上朱笔圈出十二人,每人姓名旁皆有小字批注:“声噬实验可用”。
消息如风般传开。
有人认出其中一名女子,原是当年为废后奏《清商》的首席笛师;另一人,则是三十年前莫名失踪的誊录司主簿。
百官哗然。
苏锦黎立于王府高台,遥望宫中升起的烟柱。
那烟不浓,却执拗地向上盘旋,像是某种沉默多年的魂魄终于挣脱桎梏。
她望着那缕烟,轻声道:“你锁住喉咙,烧掉名字,可有人记得,就永远不算结束。”
风掠过她鬓角碎发,卷起一丝冷意。
而在地宫深处,七口铜钟静悬如墓碑。
主钟壁孔中的“缄语丝”再次震颤——这一次,不再是抽搐般的轻响,而是一声绵长、低哑的嗡鸣。
像是哭泣。
又像是,即将苏醒的呐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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