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屯的篝火未熄,消息已随商旅南下。
第三日清晨,天光微亮,霜气未散,邻县马家集的村口却早已聚满了人。
百余名农户肩扛竹竿、手牵草绳,沉默而坚定地站在那块刚从山里运来的青石前。
石头粗粝无字,像一张尚未开口的嘴,静静等待着被刻上名字与边界。
里正拄着拐杖匆匆赶来,脸色铁青:“你们这是作甚?碑还没立,界还没定,谁准你们自起章程?朝廷有律令,丈田归官府,百姓不得私动!”
人群里一阵骚动,随即安静下来。
一个年轻后生站了出来,是里正的儿子马三郎,曾在京中做学徒,读过几本新政小册子。
他直视父亲双眼,声音不大,却字字砸地:“爹,你当年被夺走的东洼地,还想不想要回来?那年你跪在县衙门口三天,换来的是一纸‘地形变更’的批文。可你知道吗?那地根本没变,只是被人画进了崔家庄的图册里。”
里正张了张嘴,老脸涨红,终究说不出话。
人群沸腾了。
“我们自己量!”
“自家的地,自己记!”
“等官府?等二十年都等不来公道!”
呼声如潮,推举出五名德高望重的老农为“民丈代表”,当场割掌血书盟约,持工具进山勘界。
有人用步弓测距,有人以桑枝比长,更有老人闭眼指界:“这棵老松底下,是我爷爷埋界碑的地方……”
就在这时,裴文昭到了。
他原是奉命来马家集讲学,宣讲《田政新解》,马车刚停稳,便见村口人群涌动,石碑巍然。
他怔住片刻,转身对随从道:“今日课题改了。”
午时,晒谷场上摆开案桌,裴文昭立于其上,朗声道:“今日之丈,非奉王命,乃还天理!”
台下鸦雀无声。
“土地不语,却养活万民;官册虽存,未必载得真相。今百姓自发量田、立碑、记名,不是违律,而是补法之缺;不是抗上,而是守身家之本。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可若王土之上,百姓连自己种的是哪一块都说不清——那这天下,还算谁的?”
他说完,从袖中取出一卷黄麻布,正是清河屯那份《实测总册》的抄本,高高举起:“此册无印无章,却比户部档案更真。因为它写的是人心。”
台下有人落泪,有人高呼,更多人默默记下他教的《田亩登记七条》。
与此同时,京城王府书房内,苏锦黎正翻阅各地急报。
她指尖轻点桌面,一份份奏折摊开如蝶翅:江南“桑亩”成规,浙西“梯层计法”推行,岭南“禾围制”入册,北方村落接连立碑……民间自丈之势,已如野火燎原。
赵九龄立于阶下,低声禀报:“已有十四个县出现‘无字碑’,百姓誓待丈毕再刻名。另有三地妇人结社,请愿女子耕田亦应入籍。”
苏锦黎抬眸:“谢兰舟那边如何?”
“昨夜已发起‘千人手印联署’,京畿三百二十七名女工按红印于请愿书上,今日便会递入监察院。陆知微大人也已准备上奏。”
她微微颔首,提笔写下一道令:“调铜尺五十把、标准绳具百套,以‘民间互助物资’名义送往十县学。附信一句——不必强求统一,只求真实。”
笔锋一顿,又添一句:“告诉谢兰舟,手印联署之后,办一期《女人不说的话》读书会,请几位识字的村妇来讲她们祖母辈如何守地、护产、藏契。”
赵九龄领命欲退,却被她叫住:“河北那边,最近可有动静?”
“五姓盟近日闭门议事频繁,崔氏祖祠昨夜燃了通宵烛火,守门家丁换了双岗。属下怀疑……他们在密谋什么。”
苏锦黎凝视窗外,良久未语。
而在河北深山,崔氏祖祠之内,烛火摇曳,杀气暗涌。
五姓族老齐聚堂前,崔家族老拍案怒斥:“一群泥腿子也敢自量皇册禁地?还立碑?还刻名?明日是不是要自己封官、定税、造册子反了不成!”
旁边李姓乡绅冷笑:“七王萧澈不出面,却让一群蠢民当枪使。这叫‘借民乱政’!再不管,咱们的庄园图册全得作废!”
众人纷纷附和,决议动用私兵夜袭清河屯,烧毁档案屋,制造暴乱假象,再散布谣言——“七王煽动饥民夺田,图谋不轨”。
计划既定,一名老账房低头退出大殿,手中捧着供果篮,神情木然。
他名叫柳逢春,二十年前曾是崔家首席账房,因拒改田册被逐出师门,流落乡野。
如今白发苍苍,无人记得他曾执笔写过多少隐匿田产的假账。
那一夜,他回到偏院,吹灭油灯,在桑皮纸上写下密信,字迹颤抖却清晰。
次日清晨,他以“祭祖”为由回乡,将纸条藏于供果底层,悄然送出。
三日后,这封信将抵达某处驿站。
而此刻,远在京郊山谷深处,一支黑衣队伍正悄然集结。
他们不知,一双眼睛,早已盯上了他们走过的每一步路。
夜雨落得悄无声息,山道泥泞如墨。
赵九龄站在山谷隘口的岩壁之上,黑袍裹身,目光如刀。
他手中那份桑皮纸密信已被雨水浸出淡淡墨痕,却仍清晰可辨——“火油二十桶,私兵百人,子时出发,焚屋灭档”。
他没有下令围剿。
而是冷笑一声,传令下去:“让‘黑鸦队’换上粗麻短打,扮作流寇,埋伏两侧峭壁。记住,不留活口,但要制造混乱。”
三更天,崔家私兵悄然行至半山腰。
他们背着油篓,脚步轻缓,人人蒙面,唯恐留下痕迹。
领头的管事低声叮嘱:“烧完就走,别碰人,只毁册子。”
话音未落,一支羽箭破雨而来,正中火油桶旁的松枝,炸起一片火星。
“有埋伏!”
惨叫声划破山谷。
黑影自崖壁跃下,刀光闪动,喊的是江湖切口:“此路是我开!留下买命财!”
私兵们慌忙应战,可风雨太大,视线模糊,有人误认同伴为敌,挥刀便砍;有人慌乱中点燃了油布,火势瞬间蔓延,照亮整片山林。
混乱中,一名年轻私兵趁乱脱逃,跌跌撞撞奔向县城。
他满身泥水,脸上分不清是雨还是血,只死死记得主子那句交代:“若事败,速报县丞!”
但他不知道,那个曾向崔家纳贿十年的县丞,早在半月前就被监察院策反。
城门刚开,他扑跪在衙前台阶上,嘶吼着要见大人。
县丞亲自迎出,神色焦急,将他引入偏堂。
茶未凉,锁链已落。
当夜,监察院提审。
刑具未动,仅亮出柳逢春那封密信的抄本,又摆上从火场残骸中抢运出的半卷《口述档案》——上面赫然写着某户祖孙三代耕种东坡田的始末,笔迹稚拙却字字泣血。
那私兵浑身颤抖,终于崩溃:“我们……我们只是奉命行事!真正主使是崔家族老!他们说……只要烧了这些口述记录,三代之内无人能翻案!还许我们十年免税、升为庄头……”
审讯官抬眸,记下最后一句供词,悄然封入红漆木匣。
三日后,这份供状送抵京城王府书房。
苏锦黎正立于窗前,听秋风穿过竹林。
她接过战报,目光缓缓落在“口述档案”四字上,指尖轻轻一颤。
片刻后,她转身唤来沈砚。
“若我们将所有民言立档誊抄三份,”她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可动摇的力量,“一份存京师民录馆,由监察院监守;一份藏各地书院地窖,交讲学先生保管;最后一份……交给百姓自己呢?”
沈砚猛地抬头,瞳孔微缩。
“你是说……让每家每户都持有自己的耕作凭证?”
“正是。”她点头,“藏于祠堂神像腹中,或埋进祖坟碑底。官府可以不认,世家可以销毁,但只要有一份还在百姓手里,真相就灭不了。”
沈砚怔住,忽然低笑一声,眼底泛起灼热光芒:“那就算是烧尽天下衙门,也灭不了真相!”
当夜,一道密令悄然下发至各试点村:凡完成复籍登记之家,可领取密封铁匣一只,内藏自家耕作记录副本,凭印信领取,自行隐匿。
消息传开,无数村庄彻夜未眠。
有人跪在祖先牌位前焚香祷告,有人悄悄撬开神像底座嵌入铁匣,更多人在灯下反复摩挲那张写满名字与田亩的纸——那是他们第一次,亲手握住了属于自己的历史。
而此时,在千里之外的京郊驿道上,一位身着青袍的官员正策马南行。
他名叫周怀安,奉旨核查清河屯“自丈合法性”。
马蹄踏过晨露,他翻开随行携带的旧册,眉头忽地一皱。
该村嘉和八年登记的三百二十七户中……竟有四十六户的名字,墨色新旧不一,像是近年补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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