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后初晴,清河屯的清晨静得能听见屋檐滴水的声音。
崔明远蹲在自家田头,手里攥着一根削得笔直的竹竿,另一只手拉着草绳的一端,额头渗出细汗。
他不敢有半点马虎——这根竹竿是昨夜用炭火烤直的,草绳也是从老娘陪嫁的箱底翻出来的旧麻绳,浸过桐油,拉不伸、缩不回,村里人管这叫“死绳”。
“东至老槐树根,西接张家垄沟,南靠石堰,北临官道排水渠。”他一字一顿地念着,身旁儿子拿块破陶片在黄麻布上记下。
每量完一块地,他们就在田角插一根涂了红漆的木签,写上字号和亩数。
这不是官府要求的,是他们自己干的。
三天前,驿道传来的消息说朝廷要派审计使下来“正式清丈”,三年一核,十年一轮。
话刚落地,村中便起了骚动。
有人拍腿大笑:“丈就丈呗,反正我家地契写着五十亩,难道还能变成四十?”也有人忧心忡忡:“上回丈量,李家湾那片熟田硬被划成荒地,税少了一半,可粮还是照吃啊。”
但崔明远没笑。
他记得十年前那次清丈。
那时他爹还在,带着全族二十多口人守在田埂上,眼睁睁看着官差拿着歪尺乱划一圈,说是“地形复杂,按册登记”。
后来才知道,那官差收了邻县豪绅的银子,把三户自耕农的地并进人家庄园图册里,连个印都没盖。
“官府丈一次,我们得知道自己有多少。”他在祠堂会上这么说。
没人应声。
第二天一早,他仍带着竹竿出了门。
第三天,七户人家跟着来了。
第五天,十六户。
到第十天,清河屯几乎家家都派了人出来,组了个“自丈队”。
没有统一工具,就各家拿自家最准的法子:有拿步弓推算的,有用桑枝比长的,还有老人闭眼凭记忆指界——三十年前哪棵树在哪,哪条渠怎么拐,他们记得比账本还清楚。
更出人意料的是,几个年轻人竟凑钱请石匠刻了块碑,立在村口老榆树下。
碑文简单:
清河屯民田实测总册
共三百六十七亩九分三厘
四至分明,子孙共守
底下密密麻麻列着每一户的名字与地块编号。
裴文昭到达那天正下着小雨。
他是奉新政巡查司之命来察访民间对清丈令的反应,原以为不过是走个过场,却在村口看见这块石碑时愣住了。
他伸手抚过碑面,指尖触到雨水洗过的刻痕,忽然觉得胸口发闷。
他在村中住了三日,亲眼见父子争执于边界划分,邻里因一条水沟吵得面红耳赤,最后却是共同签字画押;见一个瞎眼老头背出光绪年间全村纳粮名册,精确到户主乳名;见孩子们放学后自发帮大人拉绳计数……这些人不懂“鱼鳞册”,不知“科则田”为何物,但他们知道——这是自己的饭碗。
离村那日,裴文昭站在坡上回望,炊烟袅袅,田间人影晃动,像一幅活着的赋税图卷。
他回京后闭门三日,写下《民自丈议疏》,末尾一句:“民自有恒产之志,何须强教?”
与此同时,苏锦黎收到了来自北方的密报。
她坐在书房灯下看完,嘴角微扬,随即召来赵九龄:“送去十套标准量具,附《田亩登记格式七条》,但加一句批注——若民间已有成法,可依本地习惯备案,不必强改。”
此令一出,犹如投石入湖。
江南一带立刻响应,吴地农户以桑树为基准,每百株桑占地约一亩,称“桑亩”;浙西山区则用“梯层记法”,按台级累计面积。
西北边民用祖传步弓,一步合五尺,走直线往返三次取均值。
岭南更奇,以早稻收割后捆扎数量折算——三十捆为一亩,谓之“禾围制”。
户部官员起初大惊:“如此混乱,如何归档?”
沈砚却在朝会上朗声道:“形式各异,本质相同。皆为民权自觉,土地归心。”
最终,这些方法被系统整理,汇编成《民丈十式录》,作为全国清丈参考模板下发。
连皇帝都亲自批了两个字:可行。
而在更偏远的乡野,另一股暗流正在涌动。
郑氏,那个寡居五年的乡绅遗孀,在得知族田被侵吞旧事后,悄然联络周边六村妇女,成立“护产会”。
她们不分昼夜走访耄耋老人,收集口头证言,请谢兰舟誊录成册。
一名八十岁老妪拄拐而来,颤抖着说出一段尘封往事:当年某权贵欲强娶其妹,遭拒后纵火烧屋,趁乱夺地,还将尸骨埋于菜园之下。
郑氏含泪记下,将册子命名为《女人不说的话》,亲送监察院。
这一切,如春草破土,无声却不可阻挡。
当苏锦黎收到各地奏报汇总时,已是月圆之夜。
她推开窗,望着满天清辉,忽觉一阵寒意袭来。
不是因为风冷。
而是她终于看清——这场改革,早已不再只是她与萧澈手中的棋局。
千里之外,某个小院内,萧澈正靠在榻上读着一份地方简报。
烛火映着他苍白的脸,眼神却深不见底。
良久,他轻轻合上纸页,低声自语:“当百姓开始自己做事……”
话未说完,只余一声轻叹,消散在寂静夜里。
当百姓开始自己做事,说明他们已不信官府能替他们做主。
萧澈说这话时,正倚在书房的紫檀榻上,手中捏着裴文昭呈上的《民自丈议疏》。
烛火微晃,映得他脸色更显苍白,唯有眸光冷冽如刀。
苏锦黎立于案前,听罢此言,指尖微微一顿。
她原以为他会欣慰——新政初行,民心所向,正是大势将成之兆。
可他的反应却像一盆冷水,浇熄了所有轻狂的喜悦。
“你担心什么?”她问。
“我担心的不是百姓太听话,而是他们不再等命令。”萧澈缓缓坐直身子,咳嗽两声,声音低而稳,“自丈田亩、立碑记名、妇人结社……这些事本该由官府主导,如今却由民间自发完成。这不是顺从,是自救。一旦自救成了习惯,要么是朝廷失信于民,要么是变革已不可逆。”
他说完,抬手召来赵九龄:“传令下去,七卫轮巡北境三十七屯,尤其清河一带。暗桩不得撤离,反要加密。盯住豪强门客、退役衙役、私仓粮道——若有人煽动毁册、纵火、挟持乡老,当场格杀勿论。”
赵九龄领命而去,脚步未落,外头已有急报传来:清河屯村民于昨夜擒获两名黑衣人,意图炸毁村中档案屋。
屋内存放着《实测总册》与《女人不说的话》副本,幸而村民轮值守夜,发现沟渠边有异动,数十人持锄围堵,将人拿下。
审讯不过半日,一人便招供——竟是本县衙役,三年前被革职,因家中欠债,被人许以“事成之后,免税十年,另赐良田五十亩”,遂勾结外匪,欲焚毁田册,制造混乱,阻新政推行。
“免税十年?”苏锦黎冷笑,“谁给的权力?又凭什么以为百姓会信?”
“正因为荒唐,才有人信。”萧澈闭目,“越是苛政横行之地,越有人盼着破例。他们不求公道,只求例外。而这,正是最危险的裂口。”
苏锦黎沉默片刻,转身走向窗边。
夜风扑面,带着北方特有的干冷。
她望向远处,那一片漆黑之中,竟有零星灯火连成线,像是大地睁开了眼睛。
那是清河屯,还有更远的李家湾、赵庄、白杨寨……无数村庄彻夜未眠。
有人抄录田契,有人核对边界,孩童背诵《田政问答》,老人口述旧界。
一纸政令未曾抵达之处,人心早已觉醒。
她轻轻抚摸袖中那本《女人不说的话》,纸页粗糙,字迹歪斜,却重如千钧。
里面记下的不只是土地归属,更是几十年来被压在喉咙里的声音。
“你们以为我们在改律法?”她低声自语,像是说给风听,“不,我们只是给了你们说话的机会。”
忽然,远处一道火光冲天而起。
不是警讯,不是暴乱,而是一场篝火。
数百人围着新立的地界碑,齐声高呼:
“地是谁种的?我们!”
声音随风南下,穿林渡野,仿佛整片中原大地,都在缓缓醒来。
那一夜,王府高阁之上,苏锦黎久久未动。
萧澈也未再言,只望着北方的光,眼神深不见底。
清河屯的篝火未熄,消息已随商旅南下。
喜欢庶女攻略:病弱皇子的千层套路请大家收藏:(m.motiedushu.com)庶女攻略:病弱皇子的千层套路磨铁读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