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祭前夜,太庙外灯火通明。
火把沿着汉白玉阶一字排开,映得石兽瞳孔似在跳动。
风自北来,卷着未散尽的药香与沉水,掠过层层仪仗,最终停驻在钟楼之下。
萧澈立于钟台石阶前,玄色亲王常服未加纹饰,唯有腰间一枚玉环随步轻响。
他抬头望了一眼那座尘封多年的钟楼,声音不高:“开闸,注水银。”
身旁工匠额角渗汗,低声道:“殿下,这浑象已停摆十一年,若强行启动……”
“我问你能不能响,没问你会不会坏。”萧澈打断他,目光未移,“只要一声——第十三声。”
工匠喉头滚动,终是咬牙应下。
数名助手立刻动手,掀开铜盖,注入水银。
齿轮缓缓转动,发出滞涩的摩擦声,像是从死寂中被唤醒的骨节。
整个钟楼微微震颤,积年的灰簌簌落下,在火光中如雪纷飞。
时间仿佛凝固。
忽然,一道清越的铜音破空而出。
短促、锐利,却直贯云霄,像是一道金线撕裂了厚重夜幕。
那一瞬,天地俱静,连风都停了呼吸。
四十九响本该由礼官依序敲击,而这一声,不属于任何礼制节奏——它是十年前本该响起却被人为截断的“第十三声”。
全场肃立。
守卫本能抬头,目光追着余音而去;文官们脸色微变,有人手指不自觉掐进掌心;武将则下意识按住刀柄,仿佛听见了敌营号角。
暗处,赵九龄藏身于松柏之后,双眼如鹰隼扫视人群。
他盯的是那些混入仪仗队的“杂役”——表面低头执旗,实为明日冲撞太庙的疯汉替身。
就在钟声响起刹那,其中一人猛地捂住胸口,弯腰干呕,胆汁都吐了出来;另一人脸色发青,嘴唇哆嗦,几乎站不稳。
赵九龄眸光一冷。
他知道,这些人不是怕鬼神,而是怕记忆——怕那一年他们亲手参与掩盖真相时,心中埋下的惊雷,此刻真的被引燃了。
与此同时,七王府内,烛火未熄。
苏锦黎端坐书房主位,指尖轻叩案几,听着周元柏低声禀报:“钟响了,只一声,但……所有人都愣住了。”
她唇角微扬,并无得意,反倒更显冷静。
“传话出去,”她说,“昨夜天象示警,有逆臣心脉与钟震同频,医者可辨其伪。”
周元柏一怔:“真要这么说?”
“人心最畏莫须有。”苏锦黎淡淡道,“他们做过什么,自己清楚。只要让他们觉得‘会被发现’,就够了。”
不到一个时辰,宫中太医署药房内,沈怀瑾提着药箱缓步穿廊。
她以巡查祭祀安神汤药为由进入重地,途经几位可疑官员常走的偏殿时,特意将一本《脉理精要》摊开放在案上。
书页翻至夹页,赫然写着一行墨字:
“凡惊悸失序、脉数乱跳者,多因神魂亏虚,或曾欺天瞒祖。”
她不动声色离去,连脚步都没放缓。
可不过半日,消息已在小范围流传。
有人私语,说今晨为某大人诊脉时,发现其寸关尺三部皆浮而乱,似有厉鬼索命之兆;又有传言称,钦天监夜观星象,见紫微垣偏移,主“藏罪者不得入庙”。
于是,兵部郎中突然腹痛难忍,请辞典礼;户部员外自称旧疾复发,连夜告假;最离奇的是,一名礼部从六品主事竟在家中焚香跪拜,哭喊着要“赎罪”。
而这一切,谢云归看在眼里,不动声色。
次日清晨,他在礼部大堂召集百官彩排祭祀流程。
众人列队待命,他却忽然宣布:“今岁秋祭,增设‘省愆礼’——百官入庙前三拜叩首,自陈平生最大愧疚。”
满堂哗然。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要我们在祖宗面前认罪?”有人怒问。
谢云归神色平静:“不必出声,只需心中默念即可。诚意在心,不在言表。”
说罢,他整衣正冠,率先跪下,重重叩首三次,额头贴地,久久未起。
其余人面面相觑,终究无人敢抗。
陆续有人跟着跪下,动作僵硬,神情各异。
韩明远隐于廊柱阴影中记录情形。
他看见兵部侍郎跪下时双手剧烈颤抖,随从不得不上前搀扶;国子监祭酒闭目如祷,嘴唇不停翕动,像是在反复忏悔什么;更有几人额头冷汗涔涔,叩首时几乎跌倒。
夜深回府,韩明远向萧澈复命完毕,犹豫片刻,还是开口:“殿下,赵九龄传来密报——城外那批人已集结,但……迟迟未接到行动指令。”
萧澈正在灯下擦拭一支铜制律管,闻言只轻轻“嗯”了一声。
“要不要派人进一步诱其出手?”
“不必。”萧澈放下律管,抬眼看向窗外沉沉夜色,“钟已经说了话。现在,轮到他们自己听懂。”
韩明远退下后,萧澈独自坐在灯影里,良久未动。
而在数十里外的荒山破庙中,一群披着粗麻衣裳的男人围坐枯火旁,焦躁地等待命令。
为首的汉子第三次掏出怀表看了时间,低声咒骂:“说好子时行动,怎的还没信儿?”
旁边一人压低声音:“刚才老五说……上面传话下来,说‘钟响异常’,让暂缓行动。”
“钟响?哪个钟?”
那人摇头不语。
火光摇曳,映照出每个人脸上不安的神色。
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原本笃定的事,突然变得不再确定了。
秋祭前夜,城外荒山。
破庙颓圮,四壁漏风。
火堆早已熄了大半,余烬泛着微红的光,映在一张张焦躁的脸上。
那群披着粗麻衣裳的男人原本还凑在一起低声咒骂,说好子时动手,怎地连个信儿都不通?
可随着夜深,寒气渗骨,人心也一点点散了。
为首的汉子叫陈三刀,曾是边军逃卒,一条胳膊废了,却仍敢提刀砍人。
他第三次掏出怀表,铜壳上刻着“兵部工造”四字,指尖摩挲着,眼神阴沉:“莫不是出内鬼了?”
旁边一人忽然竖起耳朵:“你听……是不是又有钟声?”
众人静下来。
起初什么也没有,只有风吹枯叶的沙响。
可就在某一瞬——一声极远、极闷的钟鸣,自西山方向传来,像从地底爬出的呜咽,短促而滞涩,不似礼乐,倒像是某种警告。
“十三……十三声?”有人颤声低语,“昨夜太庙只响了一声,说是第十三声……如今又来?”
“闭嘴!”陈三刀厉喝,可他自己喉头也滚了滚。
他们不怕官府追捕,不怕刀斧加身。
可十年前那一夜,他们亲眼见过血流成阶,听过钦天监老监正临死前嘶吼:“天怒将至,逆钟者不得善终!”那时他们不过奉命行事,冲进太庙扰乱仪轨,砸香案、断龙柱,只为掩护幕后之人调换祭文。
可自此之后,每到秋祭前后,总有人说听见钟声回荡——明明那钟已停摆十一年。
此刻,钟又响了。
“是天要收我们!”一人突然跳起,扔下铁叉就往外跑。
紧接着第二人、第三人……混乱中撞翻火堆,火星四溅。
有人慌不择路跌进沟里,爬起来连兵器都不要了;有人撕下麻衣扔在泥地,仿佛脱去罪袍。
待赵九龄带着暗卫悄然逼近时,只见空庙一座,地上散落刀棍、布条、干粮袋,最显眼处,一只青布包袱被遗落树根旁。
他弯腰拾起,打开一看——
行动计划详尽:何时混入仪仗、何处点燃烟幕、如何挟持农户代表制造暴乱;参与者名录按职司分列,笔迹确系兵部侍郎周延庆亲信所书。
更关键的是,末尾盖着一枚残印,形如断角牛首——正是“北衙缇骑”的旧徽,十年前已被裁撤,却一直暗藏于某些权贵私属之中。
赵九龄嘴角微扬,将包袱裹紧,命人快马送往王府。
翌日寅时三刻,苏锦黎已在书房拆阅这份名录。
她没有立刻动用密折通道上报皇帝,也没有召见韩明远商议对策。
而是亲自执剪,将整份名录裁成七片,每一片仅含一名高官门客的名字与特征描述。
随后,她命心腹分别送往七位尚书中立摇摆者的府邸,附言仅一句:
“您府上的门房,认得这个人吗?”
言语平淡,却如细针扎入皮肉。
那些尚书未必知情,但门房仆役是否被人收买,家中是否有来历不明的访客,却是谁也不敢打包票的事。
疑云一旦种下,便会在朝堂之上悄然蔓延。
与此同时,她召来林素娘。
这位曾是江湖游医、如今统领民间女眷情报网的女子,低头听着吩咐,眼中渐渐燃起笑意。
“赶制‘秋祭见证录’?”她轻声重复,“蓝布面,金字烫封?”
“对。”苏锦黎点头,“三百册,今夜必须完成。封面不必写任何官署名号,只印这五个字。”
林素娘明白过来——这是要让明日观礼的农户代表,亲手记录所见所闻。
百姓之笔,虽无权势,却最难驳斥。
尤其当他们写下“某大人跪拜时颤抖不止”“某官焚香三炷仍面露惶恐”,哪怕只是白纸黑字,也将成为日后清算的凭证。
窗外,月沉星稀,寒露浸阶。
书房烛火未熄,映着苏锦黎静坐的身影。
她手中握着一页空白册纸,指尖缓缓抚过纸面,仿佛已看见明日那些低头叩首之人,在祖宗牌位前沉默颤抖的瞬间。
真正的清算,从来不在雷霆万钧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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