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天,风自南来。
苏锦黎披衣起身时,窗外已有薄雾浮动。
她没唤婢女,只执一盏素纱灯,缓步穿过回廊,直往西角门去。
那里停着一辆不起眼的骡车,车板上覆着油布,压得微微凹陷——底下是三块刚运进城的青石,每一块都沉得像压住了一整个冬天的雪。
赵九龄已在等候,黑衣裹身,脸上风尘未洗。
“都按你说的办了。”他低声,“工部那位老匠人昨夜刻到寅时,手裂出血也不肯停。他说——这字不是刻在石头上,是补进天理里的。”
苏锦黎掀开油布一角,指尖拂过碑面。
第一块:“我爹累死在田里,他们说欠租未清,尸首不准抬走。”
第二块:“孩子饿得啃树皮,还说租交够了。”
第三块:“管事拿鞭子抽孕妇,说她怀的是懒胎。”
字迹深峻,横如刀劈,竖似骨立。
没有修饰,不加润色,每一个转折都带着匠人咬牙的力道。
“为什么不立在衙前?”赵九龄问。
“因为衙门太高,百姓抬头看久了会低头。”她将油布拉好,声音轻却坚定,“我们要让这些话,长在他们买菜的路上,在挑水歇脚的空地旁。疼要发生在眼皮底下,才不会被当成故事。”
菜市口的清晨向来喧闹。
贩夫走卒抢摊位,孩童钻腿缝,驴粪混着豆汁味儿飘在空中。
可当那三块青石被缓缓抬出骡车时,人群竟自发让开一条道。
午时三刻,日头正高。
苏锦黎一身素袍,未戴珠翠,只手持一柄铜锤,站于碑前。
围观者越聚越多。
有人认得她是七王妃,却从未见她如此模样——不是高坐堂上的贵妇,也不是诏书里的“祸新政者”,而是一个把民间苦痛背在肩上的女人。
一位老者拄拐上前,颤声问:“这碑……能立多久?”
她回头看他,目光平静。
“只要有人记得疼,它就不会倒。”
锤落,石屑纷飞。
那一声脆响,像是某种沉寂多年的回音终于挣脱了泥土。
与此同时,京郊七处低矮棚屋亮起昏黄灯火。
陆知微蹲在最北边的一座“夜话棚”里,听着一个佝偻老妇断续哭诉。
二十年前她丈夫替皇庄瞒报荒年实情,换来一家温饱,也换来半生噩梦。
“夜里睁眼,全是淹死的孩子在水沟里漂……”
旁边坐着一名年轻女史,默默记录,笔尖沙沙作响,却不曾打断一句。
这里没有审讯,没有供状,也没有官印压顶。
来的人都知道:说了,或许无用;但不说,就永远没人听见。
几天后,竟有人主动递上控状。
泛黄纸上字迹歪斜,墨迹斑驳,写着:“我替主子瞒产二十年,如今愿以余生赎罪。”
陆知微将所有手稿收齐,命人用桑皮纸誊抄七份,加盖“监察院采信印”,送往国子监、太医署、工坊学塾等三十六处公共场所。
每份仅附一行小字:
“以下文字,来自你们平日看不见的人。”
消息悄然扩散。
有学子读罢掩卷落泪,有工匠放下铁锤静默良久。
连一向闭门不出的老祭酒也派人取了一份回去,据说当晚独坐书房,燃尽三支蜡烛。
而在宫中,萧澈跪呈御前,奏请推行“庶民观礼制”。
满朝哗然。
“荒唐!”礼部尚书拍案,“农户粗鄙,岂容近太庙香案?”
萧澈垂首,语气平和:“先帝受命于天,亦生于田亩之间。若宗庙不容泥土之气,何谈体察苍生?”
皇帝久久未语,最终准奏。
名单由萧澈亲定:清河屯陈阿大,静宁园李寡妇之子,白渠村张老根……皆是新政受益户,名字普通得像路边草。
消息传开,民间震动。
有的村子连夜集资为入选代表缝新衣,蓝布衫也要浆得笔挺;还有老人跪拜东方,喃喃道:“咱家的人,也能上殿了。”
王府书房内,烛火摇曳。
赵九龄将最后一份密报呈上,神情不动:“兵部侍郎近日频繁联络各地裁撤管事,动作隐秘。”
萧澈端茶轻啜,目光落在窗棂外渐明的天光上。
“让他联络。”他淡淡道,“有些人,总以为藏得够深。”
苏锦黎走进来,发间犹带晨露气息。
她看了眼桌上的密报,唇角微冷:“他们越是急着灭口,就越说明,我们踩到了他们的命脉。”
赵九龄退下前顿了顿,似想起什么,又补充一句:“昨夜城东有人见过几个陌生面孔,言语古怪,像是江湖术士一类。”
屋内一时寂静。
萧澈放下茶盏,瓷器轻碰桌面,发出一声短促清响。
像钟,未鸣。夜雨初歇,檐角滴水声碎。
赵九龄蹲在城东破庙的梁上,像一截枯枝般静默。
他已在此伏了两个时辰,雨水顺着斗笠边缘滑落,浸透肩头黑衣。
底下火光摇曳,七八个衣衫褴褛的“流民”围坐一圈,正分食粗饼。
中间站着个披发跣足的术士,手持桃木剑,口中念念有词:“子时三刻,香案将启,天怒降于妖妃——”
话未说完,一人突然呛咳起来,吐出半片饼渣,露出藏在饼中的小纸条:“青阳坊丁四,雇银三两。”
赵九龄唇角微动。
果然,这些人并非真疯,而是被买通的戏子。
他们每人口中都有一套暗语:“风起南岗”为集结信号,“乌鸦不叫”即行动开始。
更关键的是,那批待穿的疯汉衣袍早已被调包——内衬缝入的布条清清楚楚写着姓名、住址、保人姓名,甚至还有按了红手印的雇契副本。
他悄然退走,没惊动一片尘土。
回府后,他连夜绘图。
一张密卷徐徐展开:从兵部侍郎府到江湖术士据点的联络路线、接头暗号、资金流向,乃至秋祭当日拟冲撞太庙的“疯汉”名单,皆以细线串联,如蛛网般精密。
最后,他在卷末加盖一枚私印——不是监察院,也不是王府,而是程砚秋早年亲授的“观星阁”残印。
快马出城时,天边刚泛鱼肚白。
三日后,山阴故居。
程砚秋拆开油布包裹的图卷,手指微微发颤。
她读得极慢,每一字都似在心头称量。
窗外秋风扫过竹林,沙沙如诉。
她没有召人商议,也没有上书弹劾,只是默默取出一只檀木匣,掀开层层绸布,露出几块锈迹斑斑的浑象齿轮残片——那是先帝年间她主持修造的水运浑象被强行拆毁后,唯一留存的遗物。
她轻轻抚过齿轮凹槽,仿佛还能听见那年正午第十三声钟响——本该响起,却被人为截断的一刻。
次日清晨,她提笔写信。
墨迹沉稳,无怒无怨,只一句:“古之祭天,重诚不重仪。”末尾附议:祭前夜,可令备用浑象试鸣一刻,以验天心。
信使出发那一刻,她立于院中,仰望苍穹。
云层低垂,却不见雷动。
但她知道,有些声音,纵使被压了十年,也会借风传来。
第三日晨,紫宸殿外。
萧澈手持礼部转呈的信件副本,立于百官之前。
皇帝尚未驾临,群臣议论纷纷。
当他缓缓展开那封来自山阴的信笺时,满殿忽而寂静。
“钦天监前辈有言——”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让钟先说话,再让人开口。”
风穿廊柱,卷起一角黄幔。
有人想笑,却没发出声。
有人欲驳,张口又止。
而在太庙西侧钟楼深处,蒙尘多年的备用浑象静静伫立,铜管积灰,齿轮僵冷。
守钟老吏昨夜梦到十三响,惊醒时满身冷汗。
此刻,无人知晓,一道密令已悄然下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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