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灯葳蕤,帐内有些寒意。
刘协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冠冕上的珠帘轻轻晃动。
他没有立刻对贾诩做出回应,而是将目光转向了左侧首位的司空杨彪。
“杨公,”天子的声音恢复了平静,“依我汉家律法,贾诩此番作为,该当何罪?”
杨彪须发微颤,他深知天子此问的用意。
他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回陛下,贾诩之罪,擢发难数!依律,主谋叛逆,祸乱国家,致使宗庙倾危,百姓遭劫,当处……族灭之刑!”
最后四个字更是带着彻骨的恨意。他许多故交好友,便惨死于那场长安兵燹之中。这既是国仇也是家恨。
刘协目光又扫向右侧的士孙瑞、赵温、张喜等人。
士孙瑞面色铁青,拱手道:“杨司空所言极是!纵然不族灭,也当明正典刑,枭首传示,以慰枉死忠魂,以儆天下不臣!”
赵温与张喜亦随之附议,态度坚决。
帐内气氛瞬间又紧绷起来,杀意弥漫。
这时,刘协的视线落在了钟繇身上。钟繇会意,轻轻咳嗽一声,吸引了众人的注意。
“陛下,诸公,”钟繇的声音温和却清晰,“贾文和之罪,确乎深重,百死莫赎。然当时情境,李傕、郭汜等人虽暂归西凉,但其麾下精锐犹在。即便没有文和之言,彼等惊惧之下,若其聚合残部,再度来攻,王司徒与温候……未必能稳操胜券。届时,战端重启,祸患或亦不小。”
他继续道:“再者,贾大夫在李、郭麾下时,虽不能力挽狂澜,却也屡次在关键时刻,直言劝谏,巧妙周旋,保全陛下圣体,缓和局势。羌胡索官、陛下东归等事,贾大夫皆有力焉。可见其心并非全然悖逆,亦知忠君护驾之大义。”
刘协听着,微微颔首,不置可否,转而看向依旧跪伏于地的贾诩:“贾诩,钟大夫之言,以及诸公之论,你都听到了。你自己,有何话说?”
贾诩声音沉闷却清晰:“臣罪孽深重,皆由陛下圣裁,臣绝无怨言,亦不敢自辩。”
他心中已然明了天子和钟繇的意图,此刻唯有表现得绝对顺从,才是唯一的生路,甚至是可能的复起。他识相地闭上了嘴,将一切决定权交还给了御座上的少年。
刘协凝视他片刻,忽然长长叹了口气:“贾文和啊贾文和,你还真给朕出了个难题。”
此时,一直沉吟未语的司徒赵温,抚着长须,缓缓开口了。
他历经宦海沉浮,已然洞悉了天子的真正心思。
天子惜才,欲用贾诩之智以谋李傕,但贾诩罪孽太深,若由天子亲口赦免,必寒了天下之心,更无法向那些深受其害的公卿交代。
这个“恩”,必须由他们这些代表百官的老臣来“求”,这个台阶,必须由他们来铺。
“陛下,”赵温的声音苍老而沉稳,引经据典,“老臣以为,治国之道,在于赏罚分明,亦在于权衡变通。“
“昔年楚汉相争,季布为项羽效力,屡困高帝,及至归汉,高帝赦其罪而任以为将,终成一代名臣;雍齿多次背叛高帝,高帝得天下后,仍从张良之计,率先封赏雍齿,以安众将之心。”
“贾诩之才,或可比季布,其过往之罪,或类雍齿。若其真心悔过,愿效忠陛下,戴罪立功,陛下何不效高帝之胸襟,予以录用?如此,既可显陛下海纳百川之量,亦可令天下智士能人,知陛下乃明君,皆愿来归。”
刘协听着赵温这番话,心中确实舒畅。这老臣果然懂事,既给了台阶,又把他比作善用人才的汉高祖,面子给得十足,这不就等于直接夸他刘季当年知人善任嘛。
他沉吟片刻,才开口道:“赵司徒老成谋国,言之有理。季布、雍齿,前事可鉴。”
他目光再次落回贾诩身上,声音转为严肃:“贾诩!”
“罪臣在。”
“朕念你尚有悔过之心,且在李、郭乱中亦有保全之意,更感赵司徒、钟大夫等为你进言。死罪可免,然活罪难饶!着你革去光禄大夫之职,调任廷尉正,秩六百石,戴罪效力!日后军国议事,你可列席末位,参赞机要。望你竭智尽忠,以赎前愆!”
从秩比二千石的光禄大夫,贬为六百石的廷尉正,这惩罚不可谓不重,但却保住了性命,更获得了参与核心议事的资格!
其中的意味,帐中诸人精熟政务,岂能不明?
贾诩立刻深深叩首:“罪臣贾诩,谢陛下不杀之恩!陛下天高地厚之德,臣虽肝脑涂地,不能报万一!必当竭尽驽钝,以报陛下!”
“刘艾,”刘协吩咐道,“拟制,将此事明发文书,传阅随驾文武,并抄送高陆县百官之处。贾诩之事,就此定论。”
“臣遵旨。”刘艾躬身应道。
这一纸文书,便等于将贾诩的“定性”公告天下。
他不再是那个煽动叛乱的国贼,而是被天子特赦、降职录用、戴罪立功的廷尉正。
虽然官职卑微,但政治上的污点,至少在官方层面上,被暂时覆盖了过去。
贾诩依旧跪伏在地,无人看见他低垂的面容上,那双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光芒。
感恩的姿态做得十足,内心的波澜,却只有他自己知晓。
众人领命告退,沉重的帐帘落下,隔绝了内外。
帐外,甲士仪仗井然有序地撤去,那令人窒息的皇家威仪如潮水般退却。
贾诩独自立于原地,望着那些退去的寒甲与旌旗,轻轻吁出一口气。
天子这番阵仗,层层铺垫,恩威并施,最终借老臣之口将他保下,又贬又用着实是费尽了心思。
这天子自离了长安之后,果然大变不少,完全不是当年那个虽有智慧,却乏魄力的天子可以相比的了。
“飞龙在天,利见大人。”,他想起来今天在来华阴的路上内心卜的一卦,思忖良久。
“文和兄!”段煨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他并未随其他公卿一同离去,而是大步走来,脸上带着几分如释重负的笑意,“恭喜恭喜!陛下终究是圣明烛照,知人善任!此番确是重获圣心啊!”
贾诩转过身,脸上已恢复了一贯的平静,对着段煨微微拱手:“忠明兄,有劳挂心。此番若非陛下宽宏,诸公美言,诩已无生理。何喜之有,不过是戴罪之身,苟全性命罢了。”
段煨摆手笑道:“诶,文和过谦了。廷尉正虽秩卑,却能参议军机。走走走,且先随我去营中安顿,我已命人收拾出一顶帐篷。”
“多谢忠明兄。”贾诩颔首致谢,随段煨向营区走去。行走间,他似不经意地开口道:“忠明兄,还有一事相烦。诩家眷如今仍在弘农城内旧居,不知可否劳烦兄台遣一可靠之人,将他们接来华阴?”
段煨闻言,脚步微顿,面露讶色:“接来华阴?文和兄,非是我不愿相助。只是李傕大军不日即至,此地即将沦为战场,凶险万分!嫂夫人与令郎令爱留居弘农城内,反倒安全些。”
贾诩却缓缓摇头:“正因大战将至,前途未卜,才更需将他们接至身边。置于眼前,方能安心。至于凶险……天下何处不凶险?跟在身边,或许反倒安全。”
段煨深深看了贾诩一眼,似有所悟,不再多问,重重点头:“好!既然文和兄心意已决,我即刻便派心腹亲兵,持我手令前往弘农,定将嫂夫人与侄儿们安然接来!”
“有劳了。”贾诩再次拱手,语气诚挚。
二人行至段煨为其安排的军帐前,还未入内,便见一名宫中侍从捧着托盘快步而来,托盘上整整齐齐叠放着一套青黑色的官袍,以及一枚小小的铜印和相应的绶带。
那侍者对着贾诩躬身道:“贾廷尉正,陛下赐下的官服、印绶已到,请您查收。”
贾诩肃容,双手接过托盘,沉声道:“臣,谢陛下恩典。”
侍者交付完毕,便行礼退去。
贾诩低头看着托盘中的官服与印绶。廷尉正,秩仅六百石,与昔日光禄大夫的显赫相比,不啻云泥之别。但这套衣物和这方小印,他指尖拂过官袍冰凉的布料,眼神幽深,不知在想些什么。
又过三日,华阴大营气象为之一新。
段煨、张济两部主力兵马已尽数调集合拢,营垒连绵,旌旗蔽空。除张济分兵两千留守弘农郡治弹压地方、维持粮道外,此刻汇聚于华阴城下、渭水南岸的护驾军战兵,已达两万五千之众!
其中各部骑兵经整编补充,竟也凑出了三千余骑,虽不及李傕纯粹的西凉铁骑精锐,却也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冲击力量。
此乃刘协自东归以来,首次握有如此规模的野战兵力,军容之盛,士气之旺,前所未有。
当日,中军大帐内,军议再开。
与会者阵容亦显隆重。武将序列,以杨奉、杨定居首,其后依次为段煨、张济;文臣一侧,则以司空杨彪为首,尚书令士孙瑞、御史大夫钟繇、新任廷尉正贾诩依次列坐。
帐内气氛肃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迫在眉睫的大战之上。
最新的军情已由营中精锐斥候反复确认,无需再等徐晃从北路传来消息——李傕大军,已出潼关,正浩浩荡荡沿渭水岸东进!
其兵力规模远超此前预估,竟达三万之众!其中骑兵更是精锐尽出,足足五千西凉铁骑,皆乃百战一生、骄悍无比的老卒,其战力之强,绝非寻常军马可比。
“三万战兵,五千铁骑……”,杨奉面色森然,“李稚然这是将老本都押上了!”
杨定面色凝重,接口道:“其势汹汹,志在必得。我军虽有两万五千,然新卒居多,骑兵更是远逊。野战恐难撄其锋。”
段煨抚着浓须,沉吟道:“确是如此。李傕挟怒而来,士气正盛。依我之见,仍当依托营垒工事,固守待机,挫其锐气为先。”
张济新附,话语不多,此刻也忍不住道:“我军粮草充足,据营而守,足以支撑。待其久攻不下,师老兵疲,再寻隙反击,方为上策。”
文臣一侧,杨彪、士孙瑞皆颔首,认同固守之策。
钟繇则补充道:“守,固然要守。然亦需遣精干游骑,不断袭扰其粮道,疲敝其军,乱其心神。”
众人议论纷纷,基调仍是偏向稳健防守,凭借营垒消耗敌军。
此时,所有人的目光,有意无意地,都瞥向了坐在文臣末位,一直沉默不语的贾诩,所有人都在听闻他开口。
刘协端坐御座,亦将目光投去,开口道:“贾廷尉正,你有何见解?”
贾诩闻声,神色平静,仿佛早已洞悉全局。
他先是向御座微微躬身,继而声音平稳地开口,却语出惊人:
“陛下,诸公。李傕倾巢而来,势大锋锐,然其军……并非铁板一块,更有一致命之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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