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煨的马车缓缓停驻在天子行辕之外。他率先跃下马背,亲自为车内之人撩开车帘。
贾诩俯身从车内走出,站定后,下意识地环视四周。
只见营垒井然,刁斗森严,巡弋甲士步伐沉稳,目光锐利,各色军旗在风中猎猎作响,透着一股迥异于他记忆中那些骄纵混乱的西凉军马的肃杀之气。
他沉默片刻,轻轻叹了口气,抬手理了理身上那件半旧的布袍,随即挺直了脊背,目光平静地望向正前方——那里,两排持戟甲士肃立,冰冷的戟锋在阳光下闪烁着寒光,自他脚下延伸出一条通道,直通数十步外那座虽略显简陋却代表着当今天下最高权柄的营帐。
帐门前,天子仪仗虽因奔波而略有减损,却依旧在风中彰显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贾诩深吸一口气,迈步踏上那条由戟刃“夹道”的路径。
段煨甲胄铿锵,行于前方引路,每一步踏地的沉重声响,都如同战鼓般一下下敲击在贾诩的心头。
这条路,忽然变得无比漫长。
不仅仅是因为那数十步的距离,更因为通道两侧,帐外空地上,肃立着那些随天子一路颠沛至此的文武官员。
随着天子东进的人数不多,但个个都是俸两千石以上的高官,衣衫或许还带着仆仆风尘,甚至有些破损,但他们的目光却沉重得几乎凝成了刀剑一样刺人。
贾诩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些目光——探究、审视、冰冷、仇恨…其中许多人,他都认得。
他们一同经历过董卓的暴虐,更一同深陷于李傕、郭汜祸乱长安的噩梦。
其间或有曾与他有旧、甚至得过他些许庇护之人,但更多的,是在那场浩劫中失去了亲朋师友、至今家眷仍困于长安不得团聚的苦主。
此刻,那些积压的悲愤与仇恨,尽数化作无声的利箭,聚焦于他一人之身。
他几乎能听到那压抑的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的切齿之声,感受到那几乎要将他洞穿的怒视,甚至偶尔传来一两声无法抑制的、极轻却极冷的冷哼,在寂静的空气里格外刺耳。
压力如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他吞没。
但贾诩的脚步未曾迟疑,肩背依旧挺直。他面色沉静如水,目光只望向尽头那座营帐,仿佛两侧那无数道能杀人的目光,皆与己无关。
他只是迎着那无声的滔天巨浪,一步一步,走向命运的审判。
段煨亲自上前,于帐门前停步,甲叶轻响,沉声向内禀报:“陛下,光禄大夫贾诩带到。”
内侍刘艾的声音随即传出,清晰而平稳,完全依循着宫廷礼制:“宣。”
帐帘被两名卫士从内掀起。段煨侧身让开通路,对贾诩微一颔首,自己并未随之入内,反而欲转身退至一旁等候。
不料刘艾却上前一步,低声道:“段将军,陛下有旨,请您入内,坐于钟大夫下首。”段煨一怔,随即敛容,依言默默走入,在钟繇下方的席位上端正跪坐下来。
帐帘落下,将内外隔绝。
帐内,光线略显幽暗,数座从长安艰难保存下来、未曾遗弃于高陆的宫灯与烛台静静燃烧,跳动的火光将人影拉长,投在帐壁上,摇曳不定,竟在这行军帐篷里营造出几分未央宫室的肃穆与压抑。
少年天子刘协高踞正位,罕见地穿戴起了玄黑底绣金纹的正式冠冕袍服,此刻端坐于上,自有一股不容亵渎的威严。身后,两名宫人垂首侍立,手持羽扇、仪仗,静默无声。
御座之下,两侧分坐着重臣。左侧以司空杨彪为首,其下是新晋御史大夫钟繇,以及刚被引入落座的镇东将军段煨;右侧则以尚书令士孙瑞为首,其下是司徒赵温、前司空张喜。
六位文武重臣,目光沉凝,齐齐落在那独自立于帐中的布衣文士身上。
刘艾上前一步,立于御座之侧,声音平稳无波,履行着他侍中的职责,却自始至终未给贾诩任何开口的机会,只向着御座方向微躬:“禀陛下,光禄大夫贾诩带到。”
刘协的目光,透过冠冕前垂下的十二旒白玉珠,平静地落在贾诩身上。
天子十二旒,这是最严肃的仪仗,代表天子至高无上的权威。
那目光不喜不悲,深邃难测,仿佛在审视一件久闻其名、却初睹真容的古物,打量着这个看似寻常、甚至有些文弱,却以一己之言撬动了天下局势的人。
片刻静默后,天子的声音终于响起,清亮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只有一个字:
“准。”
贾诩闻声,上前一步,于帐中空地停下,极其恭谨,缓缓屈膝,以最郑重的臣子礼,深深拜伏于地,额头轻触冰冷的地面。
“罪民贾诩,”他的声音从地面传来,清晰而沉稳,不见丝毫慌乱,“拜见陛下。”
刘协抬手,轻轻拨开眼前微微晃动的白玉珠旒,目光毫无遮挡地落在下方依旧保持着叩拜姿态的贾诩身上。
这一眼看下去,记忆中关于此人的种种信息纷至沓来。
一个原本在董卓麾下并不算最顶尖的人物,官至校尉,却在当王允与吕布已诛杀国贼,朝廷看似即将迎来一丝喘息之机时献上了那一条堪称毒辣的计策。
正是这条计策,煽动了本已逃散的李傕、郭汜等人率兵反扑长安,最终导致社稷再次倾覆,公卿百官惨遭屠戮,繁华帝都沦为焦土,无数百姓流离失所,关中人口为之锐减。
说他是祸乱之源,罪魁祸首,毫不为过。
然而,同样也是此人。在天子身陷李、郭之手,朝不保夕之时,又曾多次在细微处回旋周转。
刘协清晰地记得,当那些凶悍的羌胡兵卒围住御驾,索要宫人赏赐,气氛剑拔弩张几乎要失控之际,是此人出面,以一番言语暂时化解了危机。其后天子意图东归,此人亦在暗中出过力,并非全然阻挠。
功乎?罪乎?
刘协坐在御座之上,心情复杂难言。他以前何曾见过如此复杂矛盾之人?
哪有什么“一语乱天下”的简单传奇,有的只是眼前这个活生生的、做出过惊天祸事又试图艰难弥补、却终究挽不回滔天恶果的谋士。
贾诩做了,然后他似乎又后悔了,一直在找补。
或许他内心深知罪孽,试图赎罪?但这赎罪的效果……刘协目光扫过帐中这些或多或少都因长安之乱而失去亲朋、历经磨难的公卿,只能说是见仁见智,于事无补。
帐内静得可怕,只有灯烛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
天子沉默着,目光沉凝,不言不语。
下方的贾诩,便保持着最恭谨的叩拜姿势,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一动不动,仿佛天子若不开口,他便能就此跪到地老天荒。
那股无形的压力,在寂静中愈发沉重,几乎要凝固帐内的空气。两侧的公卿们也都屏息凝神,等待着天子的决断。
“免礼。”
刘协的声音自上方传来,平淡中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仪。
帐内令人窒息的寂静稍稍和缓了些许。贾诩依言缓缓起身,垂首而立,姿态依旧恭谨。
刘协目光扫过一旁的内侍。刘艾会意,立刻示意一名小黄门将一张蒲席置于御阶之下,正对群臣。
“赐坐。”刘协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谢陛下。”贾诩再拜,而后才端正地跪坐于蒲席之上,腰背挺直,目光低垂,落在身前三尺之地,遵循礼数不直视皇帝。
刘协凝视着他,开口问出了第一个问题,声音平稳却直指核心:“贾诩,你方才自称为‘民’?朕若没记错,李傕曾表你为光禄大夫,秩比二千石,乃朝廷重臣。你怎会身着布衣,出现于弘农,又以‘草民’自称?”
贾诩微微躬身,声音平稳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回陛下,臣于半月前,已向李傕,呈递辞表,恳请去职。如今已非朝官,故称草民。”
“呵,”御座之上,传来一声极轻几乎听不出的冷笑,却带着冰凉的寒意,“辞官?朕不在长安,未曾御批,你的辞表,便不作数。你,现在依旧是大汉的光禄大夫。”
贾诩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没有出声辩驳,只是将头埋得更低了些。
刘协不再给他任何回避的余地,声音陡然转厉,清朗的声线带着属于天子的威压,如同出鞘的利剑,直刺核心:
“贾文和,朕且问你!”
“当日董卓伏诛,王司徒与吕将军本已稳定朝局,李傕、郭汜等人皆上表求赦,意图散去。是你!”
刘协的手指隔空点向贾诩,“是你鼓动他们,说什么‘闻长安中议欲尽诛凉州人,诸君若弃军单行,则一亭长能束君矣’,煽动他们反攻长安!”
“最终结果如何?”少年的声音越来越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沉痛与愤怒,“王允被杀,吕布败走,长安再度易主!李傕、郭汜之辈挟持朕与公卿,纵兵屠戮,百官遭殃,百姓荼毒,三辅之地几成白野,关中人口十不存一!”
刘协的目光如炬,看着席上的贾诩,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问道:
“告诉朕,贾诩,你可知因你当初一言,究竟导致多少忠臣良将殒命?多少无辜黎庶家破人亡、流离失所?”
帐内空气瞬间再次凝固,所有大臣的目光都死死钉在贾诩身上,呼吸可闻。
贾诩沉默了片刻,缓缓自蒲席上起身再拜。
他的声音从地面传来,不高,却异常清晰:
“臣知罪。”
“所造杀孽,所致流离……”
他顿了一下,仿佛那个数字重逾千钧,最终只吐出两个字:
“无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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