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济寺藏经阁之行，无功而返。对方显然更为谨慎，留下的痕迹微乎其微，谢清晏只在一处偏僻经架的尘埃下，发现了一点被匆忙蹭掉的、类似朱砂印泥的残迹，与虎符或兵书皆无直接关联。
夜色更深，她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凝重，再次登上了萧逐渊那艘停靠在隐秘码头的乌篷船。船内药香似乎比来时更浓郁了几分，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萧逐渊依旧坐在轮椅上，脸色在灯下显得近乎透明，唇上却反常地缀着一抹异样的嫣红。他以拳抵唇，压抑的咳嗽声断断续续，每一次都仿佛牵动着肺腑，听得人心头发紧。新换的绢帕一角，已染上刺目的鲜红。
推他进来的侍卫墨九（并非互换的墨七）面色沉凝，看向谢清晏的目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
谢清晏蹙眉。他这“病”，发作得似乎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凶险。
“看来……今晚的风露，于殿下而言，还是太重了。”她缓步走近，声音在狭小的船舱内显得格外清晰。
萧逐渊抬眸，因剧烈咳嗽而泛着水光的眼底带着一丝嘲弄，气息不稳：“让……谢姑娘见笑了。老毛病……死不了。”
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声，他指缝间渗出的血色愈发明显。
谢清晏沉默片刻，忽然道：“我略通针灸岐黄之术。殿下若信得过，或可一试，暂缓咳症。”
萧逐渊眼中闪过一丝极致的意外，随即化为深沉的审视。他看着她，仿佛在判断她此言是真心还是另有所图。最终，他扯出一个虚弱的笑，带着破罐破摔的意味：“谢姑娘……请便。反正本王这条命，与你……也有‘债’未清。”
谢清晏不再多言，自袖中取出一个扁平的羊皮卷，展开，里面是长短不一、寒光闪闪的银针。她手指纤细却稳定，拈起一根细长的毫针，在灯焰上掠过消毒。
“殿下请放松。”她声音平静无波，示意墨九扶稳萧逐渊。
萧逐渊配合地微微后仰，露出脆弱的脖颈。船舱内气氛凝滞，只有他粗重的喘息声和船外微弱的水声。
谢清晏指尖准确无误地按上他颈侧的天鼎穴，另一手持针，正要刺入。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她手腕极其微妙地一翻，那枚原本欲用于止咳的银针，针尖陡然调转，如一点寒星，精准而轻柔地抵在了萧逐渊颈侧的颈动脉之上！
动作行云流水，发生在瞬息之间！
针尖传来的冰冷触感，让萧逐渊身体瞬间僵直。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锐利尖端下血脉的搏动，生死只在持针人一念之间。
墨九脸色剧变，手瞬间按上腰间刀柄，杀气迸发！
“别动。”谢清晏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意，目光锁住萧逐渊深不见底的眼眸，“殿下，广济寺的线索断得太过干净。知道我去查虎符的，除了我的人，只有你。”
她在怀疑他！怀疑他故意引她去广济寺，怀疑他掐断了线索，甚至怀疑他与争夺虎符的另一方势力有所勾结！
萧逐渊没有动，甚至连眼神都未曾慌乱。他看着她，看着她眼中冰冷的审视与决绝的杀意，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因喉咙被制而显得有些怪异。
“谢姑娘……果然……从不让人失望。”他断断续续地说着，因咳嗽和笑意牵动，颈动脉在针尖下跳动得更明显，“疑心……是活下去的根本。”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一只手，示意墨九退下。墨九紧握刀柄，额角青筋跳动，但终究还是缓缓松开了手，退后一步，目光却死死盯着谢清晏。
然后，萧逐渊做了一个让谢清晏也意想不到的动作。他没有去碰那枚致命的银针，也没有试图解释，而是将那只抬起的手，伸向了自己轮椅的扶手下方某处，轻轻一按。
“咔”一声轻响，一个隐藏的暗格弹出。他从里面取出一个用玄色绸布包裹的、巴掌大小的物件。
那物事的形状，即便隔着绸布，谢清晏也无比熟悉——正是那半枚她梦寐以求、寻找多时的虎符！
萧逐渊拿着那半枚虎符，动作甚至称得上从容，然后，在谢清晏凝滞的目光和依旧抵在他颈侧的银针下，反手，将那冰凉的、沉甸甸的半枚虎符，直接塞进了她因靠近而微微敞开的斗篷之下，紧贴着她腰间的束带！
绸布粗糙的质感，金属冰冷的重量，清晰地传递到她的皮肤上。
“谢清晏……”他不再称呼“谢姑娘”，直呼其名，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现在，杀了我，这半枚虎符……连同我这条你救过的命，都是你的。”
他仰着头，颈动脉在银针下搏动，眼神却如燃烧的幽焰，死死锁住她：“或者……信我这一次。虎符，我给你。我的命，也还在你手里。”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如同敲打在谢清晏的心上：
“杀我，或信我。你选。”
船舱内，时间仿佛静止。
药香、血腥气、水汽混合在一起，弥漫在两人之间。银针的寒芒与虎符的冰冷，在她指尖与腰间形成两种截然不同的触感。
杀他？此刻易如反掌。前世仇敌虽无他，但今世同盟本就脆弱，杀了他，虎符到手，少一个深不可测的潜在威胁。
信他？他将如此重要的虎符轻易交出，是真心示诚，还是又一个更深沉的圈套？信一个皇家子弟，信一个与她一样在权谋泥沼中挣扎的人？
谢清晏的指尖微微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抉择的重量。她看着他那双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眸子，里面没有欺骗，没有祈求，只有一片坦然的疯狂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她想起了雨巷初盟，想起了沉沙渡并肩，想起了夜渡观星时他那句“让路”带来的震撼，也想起了他无处不在的算计与掌控。
良久，在墨九几乎要按捺不住的杀意中，在萧逐渊颈侧血脉愈发急促的跳动下，谢清晏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移开了那枚抵在他命脉上的银针。
针尖离开皮肤，留下一道细微得几乎看不见的红痕。
她没有说话，但动作已表明了她的选择。
她将银针收回袖中，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对峙从未发生。然后，她感受着腰间那半枚虎符沉甸甸的存在，目光复杂地看着他。
萧逐渊在她移开银针的刹那，身体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分，随即爆发出更剧烈的咳嗽，鲜血再次染红绢帕。但他看着她的眼神，却亮得惊人，唇边甚至扯出了一抹真实而愉悦的弧度，尽管配上他此刻的狼狈，显得格外诡异。
“咳……咳咳……好……很好……”他边咳边笑，“谢清晏……你果然……选了最有趣的那条路。”
谢清晏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恢复了惯常的冷静：“殿下还是先顾好自己的命。你若死了，这虎符于我，意义便少了一半。”
她指的是他们共同的敌人，需要借助彼此的力量。
萧逐渊低笑出声，带着血沫：“放心……在你……实现‘让路’的誓言前……本王……舍不得死。”
他示意墨九近前，重新为他调理气息。
谢清晏不再看他，转身面向船舱小窗，望着外面依旧沉沉的夜色，手不自觉地按在腰间。那里，半枚虎符的轮廓清晰可辨。
杀机暂消，信任却并未完全建立。但一种更为牢固、也更为危险的联系，在这针锋相对与虎符相赠之间，悄然缔结。
今夜，她得到了梦寐以求的虎符，却也接下了一份更为沉重的人情与……一个更加看不透的盟友。
船，在夜色中，向着归途，静静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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