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顿沉默地走在最前面。
他那魁梧的身躯像一堵移动的墙,将废墟中无形的寒意都挡在了身后。
伊恩和米迦尔跟在他后面,也一言不发。
他们离开了第十九街区那片无尽的坟场,那里埋葬的不仅仅是尸体,还有兰利卡罗这座城市在光鲜外表下,早已腐烂的良心。
那种死寂和绝望,像一层黏腻的油污,附着在他们的灵魂上,沉重得让他们几乎迈不开脚步。
“嗷呜首领让我带你们看这些,不是为了让你们感到绝望。”
巴顿的脚步没有停,他低沉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在空旷死寂的街道上回响,“他是想让你们知道,我们为何而战。”
他们穿过一片被烧成焦炭的、已经看不出原貌的建筑残骸,空气中的味道开始发生变化。
不再是坟场那混杂着泥土和腐烂气息的腥味,而是一种更直接、更刺鼻、更让人无法忍受的恶臭。
那是垃圾、排泄物、变质的食物和某种病态的腐败气息,混合在一起,经过运河上潮湿水汽的发酵,形成的一种足以剥夺人呼吸能力的、黏稠的毒雾。
米迦尔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他忍不住弯下腰,发出一阵剧烈的干呕。
他那源自龙族的、比普通人敏锐百倍的嗅觉,在这一刻,成了一种酷刑。
“我们到了。”
巴顿说,他的声音里没有任何情绪,“第十八街区。”
伊恩抬起头,他看到,前方是一片由纵横交错的、如同蛛网般密集的黑色运河构成的水上迷宫。
这里没有街道,只有一条条用腐朽木板和生锈铁皮勉强搭建起来的、狭窄的栈道。
栈道之下,是近乎凝固的、漆黑的河水。
水面上漂浮着一层厚厚的、五颜六色的油污,还有数不清的生活垃圾、腐烂的动物尸体,以及偶尔能看到的、被泡得肿胀发白的、属于人类的残肢断臂。
无数座简陋到极点的水上棚屋,像野蛮生长的毒蘑菇,毫无规律的挤在这片发臭的水域之上。
它们用摇摇欲坠的木桩支撑着,彼此依靠,挤压,仿佛随时都会有一座因为无法承受自身的重量而垮塌,坠入下方那片肮脏的炼狱。
这里,就是兰利卡罗的霍乱疫区。
是这座蒸汽都市里,最深、最痛、早已溃烂流脓,却被所有人刻意遗忘的伤口。
“这里……还能住人?”
米迦尔的声音发颤,他看着眼前这幅地狱般的景象,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们别无选择。”
巴顿的回答简单而残忍,“因为这里的租金,是全兰利卡罗最便宜的。每天只需要一枚灰币,就能换来一个不被雨淋到的、所谓的‘家’。”
他领着两人,走上了一条稍微宽阔一点的、由几块巨大石板拼接而成的栈桥。
伊恩的脚踩在上面,能感觉到石板因为下方水流的冲刷而微微晃动。
他看到,不远处一个棚屋的门口,一个瘦得只剩下骨头的男人,正提着一个木桶,将里面黄黑色的污秽之物,直接倾倒进下方的河水里。
污物落入水中,甚至没有溅起一点水花,只是缓慢地、像融入糖浆一样,汇入了那片黏稠的黑暗。
而在他下游不到十米的地方,一个同样面黄肌瘦的女人,正用同一个木桶,从河里打起一桶水,准备拎回自己的棚屋。
伊恩的胃里一阵翻腾,他强行压下了呕吐的欲望,脸色变得和米迦尔一样苍白。
他终于明白,霍乱为什么会在这里肆虐。
这里的居民,他们饮用的,就是混杂着自己和邻居排泄物的、致命的毒药。
巴顿没有停下脚步,他领着他们,来到一座棚屋前。
这座棚屋,比周围的任何一座都更破败,更矮小。
它几乎是贴着水面搭建的,几根细弱的木桩在浑浊的水中摇摇欲坠。
伊恩甚至能听到木桩被水下某种东西啃噬时,发出的细微的“咯吱”声。
棚屋没有门,只有一个用破麻布帘子挡住的、黑洞洞的入口。
一股比外面更浓烈、更刺鼻的病态气息,从那块麻布后面渗透出来。
巴顿停下脚步,没有进去,只是用他那魁梧的身躯,将那块麻布帘子,掀开了一角。
“看。”
他说。
伊恩和米迦尔顺着他掀开的缝隙,向里望去。
下一秒,他们都停止了呼吸。
那是一个只有几平方米的、密不透风的空间。
没有窗户,没有家具,只有潮湿发霉的木板和刺骨的寒冷。
就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像堆放柴火一样,挤着十几个人。
他们一个个骨瘦如柴,眼窝深陷,皮肤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带着死气的灰白色。
有老人,有壮年,有女人,甚至还有几个看起来只有十岁左右的孩子。
他们或躺,或坐,或蜷缩在角落里,彼此紧紧地挨着,用对方那同样冰冷的身体,来获取一点微不足道的温暖。
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都在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牙齿打颤,发出“咯咯”的声响。
一些人则已经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只是静静地躺在那里,胸口几乎看不到起伏,仿佛已经死去,只有那双空洞的眼睛还茫然地睁着,倒映着棚屋顶上那片唯一的、渗漏下来的、肮脏的水渍。
这里不是家。
这里是一个拥挤的、等待死亡的停尸间。
伊恩的目光,穿过这片绝望的群像,最终落在了最里面的一个角落。
一个年轻的母亲,正背靠着墙壁,蜷缩在那里。
她的头发像一团枯草,脸上布满了污垢,看不出年纪,但那双眼睛,却空洞得像两个黑洞,仿佛已经燃尽了所有的光和希望。
她的怀里,紧紧地抱着一个孩子。
一个看起来只有四五岁的小女孩。
小女孩的身体异常瘦小,四肢细得像枯树枝。
她的皮肤,因为严重的脱水,已经失去了所有的弹性,呈现出一种恐怖的、带着褶皱的灰蓝色。
她的嘴唇干裂,眼窝深深地凹陷下去,那双本该充满活力的眼睛,此刻却半睁着,像两颗蒙了尘的、失去光泽的玻璃珠,茫然地望着虚空。
她没有哭,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甚至连一丝痛苦的表情都没有。
她的生命力,似乎已经被这场可怕的疾病彻底抽干,只剩下最后一点微弱的、即将熄灭的火星。
母亲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她只是用一种近乎本能的姿态,将孩子紧紧地、紧紧地搂在怀里,仿佛想用自己那同样冰冷的身体,去留住那正在飞速流逝的、小小的温暖。
伊恩和米迦尔就这么站在外面,隔着那块肮脏的麻布,无声地、残忍地,见证着一个生命走向终结的全过程。
他们看到,小女孩那微弱的呼吸,变得越来越慢,越来越浅。
她那几乎看不出起伏的胸口,最后轻轻地、像是叹息般地起伏了一下,然后便彻底归于平静。
她那双半睁的、浑浊的眼睛里,最后一点微光,也如同被风吹灭的烛火,彻底熄灭了。
她死了。
安静地,无声地,像一片落叶归于尘土。
母亲似乎还没有意识到。
她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依旧紧紧地抱着怀里那具正在迅速变冷的、小小的躯体。
她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那双空洞的眼睛,依旧茫然地看着前方。
过了许久,也许是一分钟,也许是一个世纪。
她似乎终于察觉到了什么。
她缓缓地低下头,用自己的脸颊,轻轻地蹭了蹭孩子那冰冷的、毫无生气的脸。
然后,她的身体,猛地僵住了。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凝固。
伊恩看到,那个母亲的嘴,以一个极其缓慢的、夸张的角度,缓缓地张开了。
她的脸上,依旧没有泪水,没有扭曲。
只有一种被彻底掏空后的、巨大的、无声的悲恸。
没有尖叫,没有哭嚎。
只有一种比任何声音都更刺耳、更绝望的沉默,从她那张开的嘴里,从她那空洞的灵魂深处,弥漫开来,瞬间填满了这个狭小的、拥挤的死亡棚屋,然后穿透了那块肮脏的麻布,像一把无形的、冰冷的利刃,狠狠地刺进了伊恩和米迦尔的心脏。
米迦尔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他猛地转过身,背对着那个棚屋,弯下腰,再也无法抑制地,将胃里所有的东西都吐了出去。
他吐出的,只有酸水和苦涩的胆汁。
他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像是被一只手攥住,然后狠狠地扭转,那种发自生理和心理双重层面的恶心与战栗,让他几乎要昏厥过去。
伊恩没有动。
他依旧站着,脸色苍白如纸,那双总是冷静理智的蓝色眼眸,此刻却写满了从未有过的、巨大的茫然与动摇。
他看到了什么?
他看到了一个母亲,抱着自己死去的孩子,连哭泣的力气都没有。
他看到了十几个人,像牲畜一样挤在几平米的空间里,安静地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他看到了兰利卡罗这座他曾引以为傲的、代表着工业与文明奇迹的伟大都市,其最底层的基石,是由怎样的苦难、绝望和腐烂的血肉所构成。
第二街区的金融大厦,第三街区的钟楼学院,第七街区的水晶宫剧院……那些上层区所有的繁华、秩序与光鲜,在眼前这幅地狱般的景象面前,都显得如此的虚伪、荒诞,和可笑。
他扮演的小丑,他所讽刺的饥饿与倒霉,与眼前这真实的、连悲伤都显得奢侈的死亡相比,是何等的苍白无力。
这一刻,伊恩·斯图亚特那套建立在逻辑、知识和贵族教育之上的世界观,被彻底地、无情地,碾得粉碎。
巴顿放下了帘子,隔绝了那片人间炼狱。
他没有说任何话,只是平静地看着脸色惨白、浑身发抖的两人。
他的沉默,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
伊恩和米迦尔,浑浑噩噩地跟着巴顿,离开了第十八街区。
他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那片死寂的废墟的。
那股混杂着死亡与绝望的恶臭,像是烙印一样,刻进了他们的嗅觉里,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
那个母亲无声的、空洞的呐喊,则像一道永远不会愈合的伤口,留在了他们的灵魂深处。
回到格雷他们的营地时,天已经黑了。
篝火依旧燃烧着,兽人们依旧在吵闹、喝酒、分食着食物。
但这一切,在伊恩和米迦尔眼中,都变得那么遥远而不真实。
如果这就是世界的真相,那么,他们之前的挣扎,他们的反抗,他们所谓的“生存之道”,又有什么意义?
在这样的绝望面前,一个小丑的眼泪,又能改变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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