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后,关于如何处置陈宜中这件旧物,赵昺心中已有了计较。
无关私仇,甚至无关道德审判,只关乎如何将这件旧物的价值,落到一盘想了很久的棋局上。
“陈三爷。” 赵昺在院中唤来陈老倌,声音平静无波,“您去安排一下,让那位陈乙先生…来见吾。寻个由头,就说此地富商欲聘一饱学之士,为族中子弟开蒙讲学,慕其才名,特请一见。地点…就定在客栈前堂,那间清静的雅室。”
陈老倌虽心中依旧对陈宜中鄙夷万分,早就想让公子下令宰了对方。
但对赵昺的命令绝无二话,躬身应道:“是,昀哥儿,老倌这就去安排!”
消息很快传到了西南角那片破败的杂居地。
当陈老倌派去的、衣着体面的伙计,恭敬地向那位蓬头垢面、形容枯槁的陈乙先生传达富商延请讲学的消息时。
陈宜中浑浊的眼中先是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愕,随即是长久贫苦后对机会的本能渴望。
他手忙脚乱地试图整理自己那身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旧儒衫,用冷水抹了把脸,在伙计略带不耐的催促下,忐忑不安地跟着走向了汉商汇最繁华的地带。
雅室的门被轻轻推开,室内光线明亮,陈设雅致,空气中飘着淡淡的檀香。
陈宜中佝偻着腰,小心翼翼地踏了进来。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躲闪着,不敢直视主位,只敢盯着自己那双沾满泥污、露出脚趾的破布鞋。
“陈先生,请坐。” 一个清越而沉稳的少年声音响起,带着一种简单的客套。
这声音…似乎有些耳熟?
陈宜中心头猛地一跳,一种荒谬绝伦却又令他浑身血液几乎冻结的念头骤然升起!
他猛地抬起头,循声望去!
只见主位的雕花木椅上,端坐着一位身着靛青色细棉直裰的少年。
他的身形清瘦却挺拔,面容沉稳,刺目的,是额角那道浅淡却清晰的疤痕!
嗡——!
陈宜中感到眼前一片空白!双腿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再也支撑不住那枯槁的身躯。
“官家?!” 一声嘶哑、破碎、带着无尽惊骇与难以置信的哭嚎从他喉咙里挤了出来!
噗通!陈宜中五体投地地跪伏在了冰冷坚硬的地砖上!额头死死抵着地面,枯瘦的身体筛糠般剧烈颤抖!
“罪臣…罪臣陈宜中…叩见…叩见陛下!陛下…龙体圣安…圣安…”
他语无伦次,涕泪横流。
赵昺静静地看着脚下匍匐颤抖、如同烂泥的陈宜中,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无愤怒,也无悲悯,只有一片深沉的平静。
他端起手边的清茶,轻轻呷了一口,任由那压抑的哭泣和忏悔在雅室中回荡。
过了许久,直到陈宜中的哭声渐弱,只剩下压抑的抽噎。
赵昺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敲在陈宜中心头:
“起来吧。此地,没有官家!”
他的目光扫过陈宜中那身破败不堪的衣衫,“吾…侥幸未死,避难至此。”简单几字,交待近况。
陈宜中颤抖着,勉强支撑起上半身,难以置信地看着赵昺。
死里逃生?这…这简直是神迹!
赵昺没有理会他的震惊,继续说道:“你,看到的汉商汇,听到的南洋汉商总会,皆是吾一手建立。”
轰!又是一道晴天霹雳!陈宜中勉强聚拢的神智再次被炸得粉碎。
那个在短时间内凝聚起南洋汉商人心、声势浩大的组织…竟是眼前少年官家,流亡之余,起家所创?!
“官家…真乃…神人也!天佑大宋!天佑大宋啊!”
陈宜中猛地再次俯下身,额头重重磕在地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罪臣…叩首!一叩官家…身陷绝境,犹存气节,蹈海不屈,天幸得存!此乃…大宋列祖列宗护佑!苍生之福!”
他紧接着又是重重,一叩!
“二叩官家…龙潜于渊,不坠青云之志!立于异国小邦,白手起家,竟能聚拢人心,建此基业!此等雄才伟略,古今罕有!罪臣…五体投地!”
赵昺沉稳端坐,不同之前陈老倌那种君民礼节之重。
陈宜中这暨拜之礼,是君臣礼法,他受之坦然。
等着陈宜中喘息着抬起头,老泪纵横的脸上交织着狂喜、羞愧和无地自容。
赵昺方才开口,诘问道:“说下你为何沦落如此近况吧?崖山之前,你率舟二十艘赴占城借兵,后来呢?”
听到官家问起自己的境遇,陈宜中脸上的激动瞬间褪去,只剩下无尽的灰败和痛苦。
他颓然跪坐在地,声音嘶哑,带着无尽的悔恨:“罪臣…罪臣万死!当年…行朝困守崖山,危如累卵。罪臣…罪臣昏聩懦弱,以为占城素与大宋交好,或可求得一线援兵…遂以借兵为名,率船二十艘南下…七月崖山出发,八月船队方至占城近海…”
他痛苦地闭上眼,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让他灵魂彻底崩溃的时刻:“可当…噩耗…从北面传来…官家…您与陆相公……已蹈海殉国…十万军民…尽没…”
陈宜中的泪水再次汹涌而出:“闻此噩耗…船队之上…众将士、随员…无不…无不泣血北拜…恸哭之声…震于海天!彼时…彼时…”
他的声音哽咽,几乎难以成句:“…彼时…罪臣心如死灰…自知…复国无望…更…更无颜立于天地之间…遂…遂让船队…自行…扬帆离去…或归乡…或…自寻生路…罪臣…罪臣万念俱灰…独留此…苟延残喘…以待…残躯腐朽…”
说完自己的遭遇,陈宜中仿佛被抽干了最后一丝力气,瘫跪在那里。
整个人如同一具腐朽的躯壳,承载着无尽的自责、羞愧和彻底的失败。
他让船队离去,或许是他最后一点良知,不愿再拖累他人。
而独自留下,则是对自己最残酷的放逐和惩罚。
赵昺静静地看着他,看着这位曾经意气风发的宰相,如今只剩下一个在悔恨中腐朽的躯壳。
历史的嘲弄与个人的悲剧,在此刻交织成一幅无比苍凉的画卷。
良久,赵昺声音打破了沉寂,平静得听不出任何情绪:“陈宜中,吾再说一遍,此地没有官家。”
这是他第一次直呼其名,“你的船队,散了。你的借兵之约,未成。”
赵昺站起身,走到瘫跪在地的陈宜中面前:
“吾,借兵之路,才刚刚开始。”
“你,可愿重新替吾,借一次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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