郯城以北三十里,新落成的王家屯堡内,最大的“屯堡公所”正厅里,此刻却热气蒸腾。数盏油灯驱散了冬夜的黑暗,照亮了墙上悬挂的《农时节气图》和各式农具、工械的简易挂图。
数十名男女老少围坐在一起,上至须发花白的老者,下至刚刚留头的孩童,甚至还有一些用头巾包着发、面色腼腆的妇人。他们的目光都投向讲台,那里站着的并非饱读诗书的夫子,而是堡里经验最丰富的老农王老汉。他正磕磕巴巴地,对照着一本粗糙但图文并茂的册子,讲解着“陆公薯”窖藏越冬的注意事项和来年春播的选种技巧。
“都看清楚了没?这薯种,要选个头匀称、皮色鲜亮的!那些带病、发软的,可千万不能当种!”王老汉指着册子上的图画,声音洪亮。
“王叔,您说这薯种切开后,切口要沾草木灰,这是为啥哩?”一个中年汉子高声问道。
“嘿,这册子上画了,说是防烂!府君派人教的法子,准没错!”王老汉笃定地回答,引来一片赞同的议论。
在厅堂的另一角,一名从郡城工坊来的年轻工匠,正在一块木板上用炭笔画着简图,讲解如何维护和简单修理水车、犁铧等农具。几个半大的小子眼睛瞪得溜圆,听得入迷,不时比划着手势。
李三郎的妻子王氏也坐在妇人堆里,她手里拿着针线,一边缝补着用半价买来的新棉布做的冬衣,一边竖着耳朵听讲。她原本只觉得这是官府安排,不得不来。但听着听着,竟也听出了门道,原来种地还有这么多讲究,原来那水车坏了,自己家男人或许也能照着法子鼓捣一下……她感觉心里某个地方,好像被这灯火和讲述悄悄点亮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名为“明白”的感觉油然而生。
“府君说了,识了字,懂了理,明了技,咱们就不是睁眼瞎,往后日子就更有奔头!”里长在课堂间歇时,总会这样鼓动大家。灯火映照着一张张原本或许麻木、如今却充满求知欲的脸庞,在这寒冷的冬夜里,仿佛点点星火,汇聚成一片温暖的、名为“希望”的光海。
与此同时,远在建康的乌衣巷谢府暖阁内,炭盆烧得正暖。谢道韫端坐案前,细细展阅着刚刚收到的一封来自东海郡的信件。信纸上是陆昶那筋骨隐现的熟悉笔迹,就她之前对《东海新策疏略》中“均田赋”与“兴工商”之间平衡点的疑问,做了更深入的阐述,其见解之独到,逻辑之严密,让她清冷的眸中再次闪过一丝激赏。随信还附上了一些关于这“冬学”的初步构想与遇到的难题,言辞恳切地征求她的意见。
她没有迟疑,提笔蘸墨,在铺开的素笺上写下娟秀而有力的批注与建议,目光沉静而专注。然而,搁笔的瞬间,她秀美的眉宇间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忧色。她从家族渠道得知,朝中已有御史收到风声,准备弹劾陆昶“僭越礼制,蛊惑民心,其心叵测”。她思忖片刻,决定在回信中,用极其含蓄的笔法,不着痕迹地提醒陆昶,注意建康风向,早做应对。有些风浪,尚未抵达东海,却已在秦淮河畔悄然酝酿。
而同在建康的另一处深宅内,王璎的反应则要明快热烈得多。她捧着陆昶派人送来的、用东海特产的海珠和彩色贝壳巧妙镶嵌而成的一座精美梳妆盒,爱不释手。盒内还附着一封简短却让她心花怒放的回信,信中感谢她转赠的王羲之字帖,并略略提及了东海冬日的景象与“冬学”的趣事。王璎反复读着信,抚摸着梳妆盒上冰凉莹润的珍珠,脸上洋溢着明媚而甜蜜的笑容。
她立刻铺开洒金信纸,开始写回信,字里行间既有少女的娇憨情思,询问东海风雪可大,新军操练是否辛苦,也巧妙地将父亲那句“静观风规”背后所代表的家族默许态度,再次清晰地传递过去。她甚至还在信末俏皮地画了一枝小小的红梅,仿若她此刻绽放的心情。
东海郡的冬夜,在琅琅的夜读声和沙沙的落雪声中,显得格外沉静而充实。
王家屯堡的夜课散了,人们裹紧新添的棉衣,三三两两踏着积雪,说笑着往家走,讨论着今晚学到的种薯窍门或是修犁技巧。灯火在他们身后渐次熄灭,但某种被点燃的东西,却仿佛在每个人心中留下了温暖的光亮。
王氏牵着睡眼惺忪的狗剩,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寒风扑面,她却觉得心里暖融融的。
“娘,府君为啥要教咱们这些?”狗剩揉着眼睛,含糊不清地问。
“使君是盼着咱们都能把日子过好,过得明白。”王氏把儿子往怀里搂了搂,替他挡开风雪,“等你爹休沐回来,咱家也盘个府君说的那种火炕,往后冬天就不怕冷了。”
雪还在无声地下着,将新建的坞堡轮廓勾勒得愈发分明,如同守护这片土地的沉默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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