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傍晚，才听甲板上传出几声惊呼。
“捞到了！捞到了！”
阿大细细辨认一番后，点头道：“快，将它的肝脏剥出来！”
温彦白袒露着胸膛，静卧于床榻上，池月虽不胜其烦地为他擦拭身体，却依旧难以遏制伤口溃烂的速度。
“别擦了，替我留些脸面。”他无力地抓起她的手，蹙眉怒吼：“你滚出去。”
池月面不改色地挣脱他的桎梏，又一言不发地将帕子放进盆中清洗，皮肉腐烂的血腥味弥漫着整个屋子。
“你是耳朵聋了？还是鼻子堵了？不臭吗？”温彦白再次抓住她握着帕子的手，力道比先前大了许多。
“小爷不需要你的怜悯，也不需要你的愧疚，你快滚！”
池月将帕子往他身上一丢，麻利转身要走，却迟迟挪不动步子。
她回过头，“温彦白，你若是撑不住死了，我立刻把你丢进海里喂鱼。”
池月的眼眶不自觉地微微发烫，面前的人还未到二十，竟遭她牵连即将殒命，甚至要以这样不堪的方式腐烂而亡。
温彦白半撑起身子，用好奇的目光瞧了她半晌。
“你该不会要哭了？”从他口中说出的话还是如此气人。
池月白他一眼，咬牙将他身子压下，又拿起帕子细细擦拭起来。
“我说我都快死了，还要被你吃豆腐，你要对我负责。”
“被我看过摸过的人多了去了，还没见口口声声要我负责的。”
“怎么？他们嫌你丑？”
温彦白撑起脑袋，颇为认真地看着她的脸，“仔细一看，你长得还不错，日日瞧着，竟别有一番滋味。”
见她不答话，他又问：“那你觉得我怎么样？我都要死了，你夸我两句。”
“你不疼吗？怎么这么多废话。”池月无语。
“疼啊，怎么不疼，不过小爷从小就十分耐痛。”
屋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东家，来了。”
阿大端着碗进了屋。
温彦白抬眼瞧了瞧碗里黑红相间的东西，别过脸抬手示意他将碗递过来。
他见池月点了头，将碗轻轻搁下，神情严肃地叮嘱道：“四爷，您一旦饮下此物，便再无退路，您会五感错乱，承受的痛苦将远超此刻的千倍百倍，您可做好准备？”
“小爷死都不怕，还会怕这？”温彦白起身，正要伸手端碗，池月却牢牢抓住了他的手腕。
他轻笑一声，从枕头底下掏出一封信，“放心，小爷遗书写好了，我乃自愿赴死，与他人无干，你拿着交给我二哥，他知道该怎么做。”
池月仍不松手，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温彦白忽觉她手心的温度灼人，他喉间动了动，将她的手指轻轻掰开，“这两日，多谢你了。”
随后，他毫不犹豫地仰头饮下碗中之物，轻声说道：“你们出去吧，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池月与阿大被他推搡着出了门。
“阿大，你先下去休息，有什么事我再唤你。”
“东家，我不累。”
“去吧，这里有我。”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池月只觉如坐针毡。
她手里攥着方才温彦白交给她的信，恍然觉得，或许他并非表面上那样纨绔不堪。
屋子里一点动静也没有，静得没有一丝活人的气息。
“咚”，一声沉闷巨响。
池月按捺不住，大力推开房门。
温彦白躺倒在地上，痛苦使他颀长的身体蜷缩成极小的一团。
下面的人应是听见了动静，脚步声纷纷往这边聚来。
“不准进来，关上门，走！”池月背对着门，高声吼道，她心里明白，温彦白必定不愿将自己的狼狈模样展露在旁人面前。
阿珠轻轻拉上门，眼泪啪嗒落下，“我们走吧。”
池月在他身前缓缓蹲下，手搭上他不住颤抖的肩，“温彦白，痛就喊出来啊！”
“热，我热。”
蜷缩的人倏地抓住她的手，将她冰凉的掌心贴上自己滚烫的脸，而他的身子也在刹那间松弛下来。
可仅仅片刻功夫，他又抱紧双臂，口中喃喃：“冷，冷！”
他的身体猛然蜷缩成防御的姿势，却又在下一瞬狠狠抻直。
喉间的呜咽已然溃不成声。
双手急切地挠向血肉模糊的胸口，似乎要将体内的痛楚生生剥离。
池月卯足了劲抓着他的手，“你松手，若想活，你就松开！”
温彦白涣散的目光落到她的脸上，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般狼狈地爬起身，双手死死扣着她瘦弱的肩膀，目眦欲裂，语气近乎哀求，“刀，我求你，快给我一把刀。”
见她神色悲悯，他猛地将她推开，“你走。”
温彦白踉跄着后退几步，状若疯狂地将桌案上的碗挥落一地，他毅然决然地拾起其中一块，眸子里是解脱的笑意。
“不可以！”池月奔上前夺过他手中的瓷片，将他颤抖的身体死死箍进怀中。
“温彦白，你要活着！”她将脸埋进他汗湿的发，在他耳边轻轻说道：“咬我，我跟你一起痛！”
粗重而灼热的呼吸打在她的脖颈，伴随着一声压抑的闷哼，她感到肩头一热，尖锐的痛意瞬间蔓延开来。
温彦白的牙齿深深陷入她的皮肉，细细研磨，池月疼得眼前发黑，却依旧紧紧环着他不肯撒手。
“对，就这样，你还要长命百岁，逍遥快活，去了地府可就没这待遇了！”
甜腥的鲜血涌入温彦白口中，他猛然一颤，眼神骤然清明。
“咬啊，别松口！”
可那咬合的力道却缓缓松懈下来。
池月仍不敢松手，踮起脚死死抱着他。
“你今日就算咬死我，我也绝不松开！”
脖颈间的喘息逐渐缓和，温彦白松了口，不知所措地怔愣在原地，而怀中之人却因紧张而将他抱得更紧了一些。
他的心跳陡然漏了半拍，疼痛如潮水退去，被冷汗浸透的脊背，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这个怀抱的温热与柔软，那是一种与体内焚身烈焰截然相反的触感，如春水，如暖玉。
他本能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手回抱着她，恍惚中，仿佛从无间炼狱，一脚踏回了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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