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云舟的眼皮像是被浆糊黏着,沉重得抬不起半分。
被一捧沁凉的雾气扑醒。
耳边先传来的是棋子落在木盘上的轻响。
“嗒”——
脆得像雪粒掉在青瓦上。
他挣扎着撑开一条缝,满目翻涌的白雾瞬间灌进视线——
雕花木窗外云海蒸腾,几缕松针尖儿刺破雾霭悬在眼前,青碧得晃眼。
风卷着松针的清苦味掠过脸颊,身下的褥子干燥松软,连腿骨深处那磨人的剧痛都淡了三分。
白云观?临安白云观?!
“哟?终于醒了?”
一把银丝拂尘的影子晃到他脸上,带着股药渣子味儿。
传影道人那张老树皮似的脸凑过来。
“苏先生,薛神医,这小子还真是命大啊!”
窗边藤席上,两位老者对弈正酣。
穿青布衫的苏怀玉捻着白须。
“老薛,你这盘‘阎王愁’的珍珑局,怕是要输光了。”
对面鹤发童颜的薛一命眼皮都没抬,只将黑子“啪”地拍在角星。
“急什么,这小子脉象三日前就稳了!”
林云舟喉咙像被砂纸磨过,挤出几个字。
“我……死了么?”
脑中霎时涌进太原城最后的风雷血火:金兵的铁蹄踏碎太原城砖,黑压压的弯刀劈头砍下,巨石迸裂的碎屑扎进皮肉…还有怀里那具温软的身子!
不对!
他一把抓住榻边守着的传影道人:“赵清璃呢?她在哪儿?!”
声音哑得像被火燎过,“城……太原城破那日……”
“郡主呢?!”
他猛地要坐起,左腿却像被铁锤砸中,剧痛直冲天灵盖,“啊”一声又摔回去。
传影道人用拂尘杆压住他肩头。
“别挣命!你这条腿被碎石砸得骨头都裂了,要不是老道用金针吊着气,又拿白云观的千年续断膏糊着,早该锯了喂狗!”
见他眼睛血红地盯着自己,叹了口气。
“小郡主命硬着哪,城破那晚有人烧了金狗西大营的粮草,南角暗门不知给谁撬开了。老道我背着你,带着她一匹马,直跑到汾河边寻了条破船…”
“人到底在哪儿?!”
林云舟抠着竹席的指节发白。
道人慢吞吞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揭开是半块压碎的杏花糕。
“沿漕河送你到扬州,见你伤势太重昏迷不醒,便托付于我,她掉头就往北蹽了。说是应天府晋王全家陷在那边,带着阿福折回北方非去接应他们不可。”
他把沾着糕屑的油纸塞到林云舟手里,杏花的甜香混着血腥气冲进鼻腔。
林云舟眼前发黑。
应天府?
金军先锋营的马鞭子都能抽到城门口的地方!
他暴喝着要起身,窗外猝然炸响一串铜铃——
“官人!”
宋婉儿穿着樱草色春衫撞进屋里,髻上缠着白绒花,偏斜插一支赤金红宝步摇,叮呤咣啷乱响。
她冲得太急,在门槛上绊了个趔趄,被后头的阿福一把架住。
“二夫人仔细脚下!”
这声称呼像冰锥扎进耳朵。
林云舟僵在榻上。
宋婉儿已扑到床前,沾着香粉的帕子胡乱擦他额角。
“老天保佑!你昏了足足一百三十四天!”
她仰头冲阿福伸手,“庚帖快拿来!今日是爹请高人算的归家大吉日,红绸都在车上备好了!”
描金红帖在眼前抖开。
立春,正月十八。
林云舟盯着那日子——太原城血战那日的七天后。
喉间腥气上涌。
“我们何时成亲的?…”
他话音未落,宋婉儿已俯身咬耳朵。
“郡主姐姐在你心里的位置我知道?放心,合卺酒都没喝,就是给林家冲喜气,姨娘跟我说了这事,我便一口应允下来。我不要什么仪式,也不觉得委屈。等你腿好了,郡主姐姐回来团圆了,我自请下堂!”
她眼尾突然飞起狡黠,“对了,你醒来,接下来都是好事了!”
下山时青篷马车的轮毂压过新泥,吱呀声碾碎一山鸟鸣。
宋婉儿坐在车辕上絮叨出当下的时局。
汴梁城破后二帝被掳,九殿下康王赵构在南京登基号令勤王了。
应天府在汴梁城破不久,也被金军攻陷了。
柳絮被风卷着扑进车里。
林云舟突然吼:“停车!”
林云舟看着窗外层叠的山雾,“如今是靖康二年的春天了。”
三个月零九天。
林云舟攥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 清璃,你到底在哪?
车轱辘在望仙桥头刹停时,他已拖着伤腿蹦下地。
三个月卧床,林云舟半边身子还靠着传影道人暗中塞的拐杖借力。
他避开婉儿伸来的手,扶着阿福的肩膀,一瘸一拐踩上脚凳。
脚刚沾地,林家那扇熟悉的黑漆大门吱呀敞开。
老管家钱伯带着几个小厮一溜烟跑出来:“二少爷!二少爷回来了!”声音带着哭腔。
林老爹和大娘王氏并肩站在门廊下。林崇礼背脊好像伛偻了几分,鬓角白发刺眼。
大娘王氏眼睛红肿,一见他,眼泪又掉下来。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林崇礼拄着拐杖上前,想拍儿子的肩,看到他微跛的右腿,手悬在半空抖了几抖。
姨娘站在侧后方,一身素净的湖蓝衫裙,手里绞着帕子,唇抿得死死的,眼眶也是红的,却强忍着没掉眼泪。
林云舟喉头滚动:“爹,大娘,姨娘……儿子不孝。”他一撩衣摆想跪。
“跪什么跪!”大娘王氏一把拽住他胳膊,带着哭腔骂。
“你这腿还要不要了?快进屋!”
又转头喝骂小厮,“都死了么?还不扶少爷进去!椅子!软垫子!”
众人簇拥着他进了正厅。
红泥小炉煨着热茶,桌上堆满果子点心。
大娘拉着他的手絮叨家里的琐事,老爹问了几句伤势,姨娘则默默倒了盏热参汤递给他,指尖微凉。
林云舟端着茶盏,目光扫过厅堂。
雕花隔断还是那几重缠枝莲纹,墙上的山水画依旧烟波浩渺。
一切如昨,却又像隔了层油纸,看不真切。
直到那抹水红身影轻盈地指挥仆妇搬来一盆开得正艳的红梅,放在他身侧的紫檀条案上。
宋婉儿换了一身新妇娘子的妆相,笑意温软。
“姨娘说,家里头红梅开了就添福气。”
林云舟这才发觉,宋婉儿在府里的做派,俨然已是一个女主人的样子。
她甚至自然地接过了大娘手里的茶壶,为在座各人添水。
大娘握着婉儿的手臂,眼圈又红了。
“多亏了婉儿……云舟你昏迷那会,凶险得要命,白云观传信来说生死难料……是婉儿这孩子,说林家不能无后,她愿用自己一身红事,替你……替你冲冲克克那劫数!”
接下来是在家养伤的好长一段日子。
窗外就是那道再熟悉不过的青砖花墙。
曾几何时,隔着这道墙就是柳家的院落。
西墙根的青苔滑得像抹了油,竹梯架上去直晃。
他咬着牙一阶阶往上蹭,伤腿疼得抽筋也不管。
终于扒上墙头时,掌心磨出了血印子。
目光越过墙头。
没有疏影横斜的海棠,没有素手煮茶的清冷身影。
一片齐膝高的荒草!
枯黄夹杂着新绿的野蒿疯长着,几乎淹没了院中的石阶小径和那座小小的八角凉亭。
檐角挂了蛛网,青苔在空寂的回廊上蔓生。 只有一株歪斜的老梅树孤零零立着,枝头几朵残红摇摇欲坠。
人去院空。 林云舟死死攥紧墙头的青砖。
粗糙冰冷的碎石棱角硌着手掌,带来一丝清明又刺骨的钝痛。
三个月零九天。 太原城下扑来的箭雨,金鸡岭上燃尽的纸钱,扬州驿道上决绝的背影……
赵清璃。 你究竟在哪里?
身后传来极其轻微的脚步声。
宋婉儿的声音带着水汽,细弱蚊蝇:“云舟……小心别摔着……”
林云舟一动不动,只盯着墙角那片被风吹折了腰的野草。
夕阳余晖落在他绷紧的脊背上,拖出很长很长的影子。
“知道了。”
他哑着嗓子,慢慢收回目光,最后一丝血色从脸上褪尽。
风卷过空寂的柳家院落,那几片残花终于不堪重负,从老梅枝头悄然坠落。
这日子虽然宁静,但是寡淡无味。
如果郡主真的已经不在这人世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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