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桃花堡在经历了白日的喧嚣与傍晚的惊变后，陷入了一种异样的沉寂。巡夜家丁的脚步声和低语声，为这静谧添上了几分紧张。
楚留香悄无声息地掠过屋脊，如一片被风卷起的柳絮，轻盈地落在西厢房一处僻静小院的屋顶。他目标明确——林婉儿居住的“听雪轩”。
沈忠的死，太过蹊跷。那精准的一刀，那试图用檀香掩盖却未能完全遮住的冷梅香，还有宴席上那看似巧合的意外……所有这些，都像一根无形的线，若有若无地牵向这个柔弱无依的女子。
他并非认定她是凶手。那双受惊小鹿般的眼睛，不似作伪。但正因如此，她才更显可疑。或许，她是知情人？或许，她本身就是一个诱饵，一个陷阱？
楚留香像一缕青烟，从微微支起的窗扇滑入了室内。房间陈设简单，一床，一桌，一梳妆台，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药香，符合她“体弱多病”的人设。月光透过窗纸，在地上洒下一片清辉。
然而，房间里空无一人。床榻整洁，仿佛从未有人睡过。
楚留香眉峰微挑，目光落在梳妆台上。台上只有一把普通的木梳，几根掉落的长发，并无女子常用的胭脂水粉。这未免太过干净，干净得不似一个妙龄女子的闺房。
就在这时，里间传来极轻微的水声。
楚留香身形一动，已悄无声息地移至里间门帘外。透过珠帘的缝隙，他看到了令人血脉偾张的一幕。
氤氲的水汽弥漫在小小的浴间里，一个白玉般的背脊在朦胧水光中若隐若现。乌黑的长发湿漉漉地贴在光滑的肌肤上，水珠沿着优美的脊椎线缓缓滚落，没入水中。空气中，那股熟悉的、清冽的寒梅映雪之香，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浓郁。
楚留香立刻非礼勿视地移开目光，身形向后飘退，重新隐入外间的阴影里，动作快得没有带起一丝风声。他摸了摸鼻子，心头那一丝疑虑更深了——一个寄人篱下、胆小怯懦的孤女，怎会有如此……近乎妖异的风情？
片刻后，珠帘轻响。
林婉儿走了出来，已换上了一身干净的月白寝衣，长发用一支简单的玉簪松松挽起，脸上还带着被热水熏蒸出的淡淡红晕。她看到房中悄然而立的人影，并未如寻常女子般惊呼失声，只是脚步微微一顿，随即，那双琉璃般的眸子里掠过一丝极淡的、了然的神情。
她甚至没有询问他是如何进来的，只是走到桌边，执起早已备好的茶壶，斟了两杯清茶。动作从容优雅，与白日的惊慌判若两人。
“香帅夜访，”她将其中一杯茶轻轻推至桌对面，声音依旧是软的，却没了那份怯懦，反而带着一种冰雪般的清透，“可是为了那缕‘寒梅映雪’之香？”
楚留香微微一怔，随即笑了。他从容地走到桌边坐下，端起那杯茶，凑到鼻尖嗅了嗅，是上好的雨前龙井，清香扑鼻。“姑娘似乎料到楚某会来。”
“香帅名满天下，好奇心重些，也是人之常情。”林婉儿在他对面坐下，双手捧着微烫的茶杯，指尖白皙纤长，“就如同我，也对香帅为何不去追查那更明显的线索，反而深夜来访我这弱女子的闺房，感到好奇。”
“哦？”楚留香品了一口茶，甘醇润喉，“不知姑娘所说的‘更明显的线索’，是指什么？”
“比如，沈管家书案上那本账册，”林婉儿抬眼看他，目光清亮，“最后一页，墨迹虽干，但笔锋在‘桃花酿’三项开支后，有一个极不自然的顿挫，仿佛写字的人当时心神剧震。再比如，他右手紧握的毛笔，笔杆上端，靠近虎口的位置，沾了一点点……红色的泥土，与听雪轩外小径上的土质，颇为相似。”
楚留香端着茶杯的手顿住了。
他确实仔细检查过现场，注意到了账册的异样和毛笔上的红泥。但这些细微之处，连胡铁花和姬冰雁都未曾立刻察觉，这个看似不谙世事的深闺女子，是如何得知？而且如此精准？
“姑娘好细致的观察力。”楚留香放下茶杯，目光如炬，直视着她，“楚某可否请问，姑娘是如何得知这些的？莫非……姑娘当时也在现场？”
面对他骤然锐利起来的目光，林婉儿并未躲闪，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几乎看不见的弧度，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弄。
“香帅说笑了。我当时受了惊吓，一直在房中休息，婢女可以作证。”她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神秘的意味，“我只是……鼻子比较灵。沈管家房间里的檀香虽浓，却盖不住他指尖残留的、来自我院外红泥的土腥气。至于账册……我白日去给沈管家送还绣样时，无意中瞥见的。他当时正在核对账目，神色似乎有些不安。”
这个解释，听起来合情合理，却又处处透着古怪。
“那么，姑娘身上的冷梅香，又作何解释？”楚留香步步紧逼，“沈管家房中，也有此香。”
林婉儿闻言，轻轻抬起手腕，寝衣宽大的袖口滑落，露出一截皓腕。腕上戴着一个编织精巧的素色锦囊，香气正是由此散发出来。
“此香名为‘雪中梅魄’，是我家传的方子。”她语气平静，“我自幼体寒，需佩此香以温养经脉。至于沈管家房中为何会有……”她抬眼，目光坦然中带着一丝无奈，“此香配方虽难得，但也并非绝无仅有。至少，据我所知，堡主夫人甚爱此香，曾向我讨要过配方。沈管家作为内府总管，身上沾染一些夫人常用的香料气味，也不足为奇吧？”
她三言两语，不仅解释了自己身上的香味来源，还将线索巧妙地引向了堡主夫人，同时再次将自己撇清——配方已给，香味常见，沈忠身上有味实属正常。
好厉害的女子！好缜密的心思！
楚留香看着她，烛光下，她容颜清丽绝俗，眼神纯净依旧，但那份柔弱之下，分明隐藏着深不见底的冰雪聪明。她不像是在撒谎，更像是在……引导。引导他去发现一些他尚未察觉的线索。
“堡主夫人？”楚留香沉吟道。
“是啊，”林婉儿轻轻吹着杯中的茶叶，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夫人出身西域富商之家，最喜收集各类奇珍异香。这‘雪中梅魄’虽好，在她看来，或许也只是众多收藏中不起眼的一种罢了。”
西域，奇香……楚留香心中一动，似乎捕捉到了什么。
“姑娘似乎对堡中人事，颇为了解。”
“寄人篱下，若不多留心些，怎能安稳度日？”林婉儿放下茶杯，看向楚留香，眼神恢复了那种恰到好处的柔弱，“香帅，我知道您怀疑我。我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卷入此等祸事，心中实在惶恐。今日之所以多言，无非是想借香帅之力，查明真相，还自己一个清白，也让沈管家在天之灵得以安息。”
她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将一个弱女子的无助与希冀表现得淋漓尽致。
楚留香看着她，忽然笑了，那笑容如同春风吹破湖面，带着几分慵懒，几分欣赏，更有着看透一切的了然。
“姑娘并非想借楚某之力，”他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姑娘是在与楚某下一盘棋。而你，已经落下了第一子。”
林婉儿执杯的手几不可查地微微一颤。她抬起眼帘，望向那个临窗而立的背影，月白的衣衫与月色几乎融为一体，潇洒不羁，却又深不可测。
他看出来了。看出她并非全然被动，看出她有意无意提供的线索，看出她平静外表下的算计与权衡。
“那么，”她轻声问，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香帅可愿入局？”
楚留香转过身，目光再次落在她脸上，这次带了些许玩味，些许探究，还有一丝遇到有趣对手的兴奋。
“棋逢对手，乃是人生快事。”他微笑道，“只是姑娘，下棋之人，需知落子无悔。你引我入此局，可知最后揭开真相时，是否会伤及自身？”
林婉儿迎着他的目光，这一次，她没有丝毫闪躲。那双琉璃般的眸子里，怯懦褪尽，只剩下冰雪般的清明与一种近乎倔强的坚定。
“真相如何，尚未可知。但与其在迷雾中担惊受怕，不如亲手拨云见日。”她顿了顿，声音虽轻，却字字清晰，“香帅只管依你的方式去查，必要时，我或许……还能提供一些微不足道的‘帮助’。”
楚留香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这个女子，就像她身上的冷梅香，初闻清冷，细品之下，却有着勾魂摄魄的复杂韵味。
“好。”他不再多言，身形一动，已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到了窗外，融入夜色之中，只留下一句带着笑意的低语，随风传入林婉儿耳中。
“姑娘这盘棋，楚某……奉陪到底。”
房间里，烛火轻轻摇曳。
林婉儿独自坐在桌边，许久未动。直到确认楚留香已经远去，她脸上那副混合着柔弱与坚强的面具才缓缓卸下。她伸出纤长的手指，轻轻摩挲着腕上的锦囊，眼神变得幽深难测。
楚留香果然名不虚传，敏锐得可怕。
她低头，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轻轻低语：
“棋局已开，香帅。但愿你我……都不会是那被舍弃的棋子。”
窗外，夜风吹过桃林，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无数窃窃私语，隐藏着这座华丽庄园下，不为人知的秘密与杀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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