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东有片老林子,唤作黑瞎子沟,沟里有个靠山屯,屯子后山有座不知年岁的孤坟,坟头周遭老树盘根,荒草齐腰深。屯里人轻易不去那地界,都说那里头住着狐仙,灵验得很,但也邪性得很。
屯子里有个后生,名叫张满仓,二十出头,是个走山的好手,胆大心细,敬山神却也从不惧邪祟。这年秋里,他相中了邻村老李家的闺女杏儿,两家换了生辰帖,定了来年开春就办喜事。满仓心里欢喜,每日钻山更勤快了,想着多攒些山货皮子,好把婚事办得风光些。
这日,满仓追一只受伤的狍子,不知不觉竟钻到了后山那孤坟附近。日头眼见着西斜,林子里光线暗得快,他正打算循着来路回去,忽听得一阵幽幽咽咽的哭声,像个女子,凄凄惨惨,好不伤心。
满仓心里“咯噔”一下,这荒山野岭,天又快黑了,哪来的姑娘家?他握紧了手中的柴刀,循着声音悄悄摸过去。拨开一人高的荒草,只见那孤坟坟头上,竟坐着个穿红袄绿裤的姑娘,正背对着他,肩膀一耸一耸地哭哩。
那身衣裳,红得扎眼,绿得瘆人,不像是寻常人家的穿戴。
满仓咳了一声,粗着嗓子问:“那女子,你是哪家的?天快黑了,咋一个人在这荒坟野地里哭?”
姑娘闻声,止了哭声,缓缓回过头来。
满仓一看,心里不由赞了一声:好俊的闺女!眉眼如画,皮肤白得像刚剥壳的鸡蛋,只是眼圈红红的,带着泪痕,更添了几分娇弱。他从未在十里八村见过这般标致的人物。
姑娘见了满仓,似是吓了一跳,怯生生道:“这位大哥,俺…俺是前头胡家窝棚的,叫胡三娘。俺爹贪图彩礼,要把俺嫁给个六十多的老头子做填房,俺不愿意,就跑了出来,走着走着迷了路,想起这命苦,就忍不住哭了…”说着,又垂下泪来。
满仓一听,心里那点警惕先就消了一半,反倒生出几分同情来。胡家窝棚他知道,隔着两座山呢,这姑娘跑得可够远的。
“天马上就黑透了,这地界可不安全,有野牲口,也…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满仓道,“你家远,要不你先跟俺回屯?俺娘心善,你先住一宿,明儿个俺找车送你回去,再跟你爹好好说说。”
那胡三娘听了,眼睛一亮,却又迟疑道:“这…这太麻烦大哥了…”
“不麻烦,走吧!”满仓是个热心肠,当下便把柴刀别在腰后,领着这姑娘往屯子走去。
一路上,满仓发现这胡三娘走路轻飘飘的,几乎听不到脚步声,而且对这老林子的夜枭怪叫、绿油油的鬼火,半点不怕,神色如常。他心里又犯起嘀咕,但看姑娘家娇娇弱弱的模样,又觉得自己多心了。
到了家,张老娘见儿子领回个这么水灵的姑娘,也是吃了一惊。听了缘由,连忙招呼吃饭歇息。胡三娘嘴甜,一口一个“大娘”,哄得张老娘眉开眼笑。夜里,张老娘拉着满仓悄声道:“这闺女俊是俊,就是…就是那身衣裳,红配绿,看着咋那么像…”老太太压低了声音,“像那坟地里烧给纸人的衣裳色儿?”
满仓心里又是一突,嘴上却道:“娘,您别瞎想,人家落难哩。”
当夜无话。第二日一早,满仓起来,发现那胡三娘早已起身,还把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灶台上的活儿也抢着干,利索得很。张老娘瞧着,那点疑虑又消下去不少。
吃罢早饭,满仓套了驴车,说要送胡三娘回去。胡三娘却突然又落下泪来,扑通一声给张老娘跪下了:“大娘,大哥,你们行行好,千万别送俺回去!俺爹那脾气,回去了非得打死俺,再把俺捆了送去那老头子家!俺情愿留在咱屯子,给大娘您当干闺女,干活挣口饭吃,俺啥活儿都能干!”
张老娘心软,见这姑娘哭得可怜,又勤快,便有些动摇。满仓却觉得不妥,非亲非故,留个大姑娘在家,算怎么回事?他硬起心肠,还是要送。
正拉扯间,屯子里辈分最长的七太公拄着拐棍来了。他是屯里的“明白人”,年轻时走过大码头,见过些世面,也会看点香头、破点邪事。他本是来找满仓爹唠嗑的,一进院,目光就落在了胡三娘身上,眉头当即就皱紧了。
七太公也不说话,围着胡三娘慢慢转了一圈,鼻子微微抽动了两下,眼神变得锐利起来。他把满仓拉到一边,低声道:“满仓,这女子不是人!”
满仓吓了一跳:“七太公,您老眼花了吧?”
“放屁!”七太公低声骂了一句,“老夫走南闯北,这点眼力见还没有?你闻闻她身上,可有半点活人的热气汗味?再仔细看她的影子,比常人淡了多少?还有,你看她脚上的绣花鞋,鞋底干干净净,连点泥星子都没沾!从胡家窝棚到咱这,几十里山路,可能吗?”
满仓被一点拨,仔细回想,果然发现诸多不对劲:三娘从不吃烟火食,只略动动筷子就说饱了;走路无声;不怕山林夜路…他后脊梁顿时冒起一股凉气。
“那…那咋办?”满仓慌了。
七太公沉吟道:“这东西道行不浅,光天化日能化形,还敢进人宅。硬赶恐怕不成,反而激怒她。得用计让她自己露出马脚,自己走。”
七太公让张老娘找来一捧新杀的鸡血,又让满仓去隔壁杀猪匠家要了一根浸透年猪血的旧缰绳,悄悄藏在门后。他自己则从怀里掏出个小小的罗盘,站在院门口,假意看风水。
安排妥当,七太公走进屋,对那胡三娘笑道:“闺女,既你不愿走,留在咱屯也好。不过咱屯有规矩,外姓人落户,得祭拜后山的老坟山神。老夫看你与这后山有缘,正好,今日就带你去上个香,禀告山神一声,以后你就真是咱靠山屯的人了。”
胡三娘一听“后山老坟”,脸色微微一变,但很快又掩饰过去,强笑道:“全凭太公做主。”
一行人各怀心思,出了门朝后山走去。快到那孤坟时,七太公突然从袖子里掏出那捧鸡血,猛地朝胡三娘泼去!
只听“刺啦”一声,如同凉水溅进热油锅。胡三娘“嗷”一声尖啸,那声音根本不是人声,又尖又利,刺得人耳膜生疼。她被鸡血泼中的地方,冒起缕缕青烟,一股浓烈的骚臭味弥漫开来。
她猛地抬头,脸还是那张俊脸,但眼睛却变成了诡异的幽绿色,里面是两道竖着的瞳孔,恶狠狠地盯着七太公和满仓:“老不死的!坏我好事!”
满仓吓得魂飞魄散,这才信了七太公的话。他慌忙举起那根浸满猪血的缰绳,没头没脑地抽过去。
那“胡三娘”被缰绳抽中,更是凄厉惨叫,身上被抽到的地方嗤嗤作响。她猛地就地一滚,红光一闪,竟化作一只通体火红、油光水滑的大狐狸,个头快赶上半大驴驹子了!只是身上沾着鸡血,还有几处被缰绳抽得焦黑,显得颇为狼狈。
那红狐狸龇着尖牙,口吐人言,竟是胡三娘的声音,却充满了怨毒:“张满仓!我看你心地好,模样周正,本想与你结段姻缘,助你家兴旺发达!你竟听信这老匹夫之言,如此害我!”
七太公挡在满仓身前,拄着拐棍喝道:“孽畜!人妖殊途,你修你的道,他过他的桥,岂能强行婚配,乱人伦常纲?念你修行不易,尚未害人性命,速速离去,回你坟冢修炼,否则休怪老夫请雷符劈碎你的洞府,让你百年道行毁于一旦!”
那红狐狸似乎对七太公颇为忌惮,又或许是被鸡血和猪血伤了元气,它幽绿的狐眼恶狠狠地瞪了满仓一眼,丢下一句:“负心汉!你等着!”,旋即化作一道红光,嗖地钻回那孤坟里不见了踪影。
满仓吓得腿都软了,瘫坐在地,冷汗直流。回家后,就病了一场,高烧不退,胡话连连,总是惊叫“狐狸精来了”。
七太公又来看了,说是惊了魂,又被那狐狸精怨气冲撞。他让张老娘杀了只大公鸡,用鸡血在满仓额头画了道符,又烧了张黄纸符化了水给满仓喝下。忙活了一通,满仓才渐渐退了烧,安稳睡去。
病好后,满仓再也不敢去后山那片林子。说来也怪,那之后,屯子里接连出了几件邪门事。
先是屯里老光棍刘二麻子,半夜醉醺醺回家,非说有个穿红袄绿裤的俊媳妇拦路要跟他好,他色胆包天跟着走,结果一脚踩空,摔进了沟里,断了一条腿,醒来后逢人便说那媳妇变成狐狸咬他。
接着是屯东头老赵家养的鸡,一夜之间被咬死了十几只,每只鸡脖子上都有两个细小的牙印,血被吸得干干净净,地上还有梅花状的狐狸脚印。
最吓人的是满仓家。一连好几夜,半夜时分,他家窗户纸就被什么东西抓得哗哗响,伴有女子凄凄惨惨的哭声,骂“负心汉”。扔出去看,却又什么都没有。弄得全家寝食难安,人心惶惶。
七太公说,这是那狐狸精心存怨恨,纠缠不休,虽不敢再直接上门害人,却小动作不断,搅得鸡犬不宁。长此以往,不是办法。
七太公只好再次出面,准备了些香烛纸马、一只整猪头、一只整公鸡,带着满仓父子,来到那孤坟前。
七太公摆上供品,点燃香烛,对着坟头朗声道:“狐仙娘娘,修行不易,何必为一段孽缘,误了自家道行?张家后生无知,冲撞了娘娘,今日特来赔罪。这些供奉,聊表心意。还请娘娘高抬贵手,放过靠山屯老少。老夫做主,让满仓每年今日,都来此上供烧香,供奉娘娘,结个善缘,全当赔礼,如何?”
说完,让满仓磕了三个头。
坟地里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过荒草的呜呜声。
良久,一阵旋风突然卷起,刮得纸灰打着转儿往上飞。供桌上的猪头和公鸡,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下去,像是被吸走了精气。
一个幽幽的声音,仿佛从地底传来,带着一丝满意,又有一丝不甘:“哼…算你们识相…也罢,就看在这后生年年供奉的份上…此事作罢…只是张满仓,你欠我一段姻缘,来世需还…”
那声音渐渐消散了。
从此,靠山屯果然恢复了安宁。张满仓惊魂初定,再也不敢耽搁,赶紧挑了吉日,把杏儿娶回了家。婚后两人勤勤恳恳,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只是每年到了那个日子,张满仓都会准时准备丰盛的供品,独自一人去后山那孤坟前,恭恭敬敬地上香磕头,从不间断。他每次去,都感觉有一双幽绿的眼睛,在暗处的林子里盯着他。
他也曾大着胆子偷偷瞄过,坟头边上,似乎总有一团耀眼的红色一闪而过,像极了当年那女子身上的红袄,也像极了那狐狸身上的皮毛。
至于来世是否真要还那段姻缘,张满仓不敢想,也想不明白。他只盼着这辈子能守着杏儿,平平安安地把日子过下去。
这荒山狐嫁女的事,也就成了靠山屯老人嘴里一段真真假假的传说,提醒着后生们,山野精怪,有的心善,有的邪性,但那非我族类,敬而远之,总是没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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