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芽的太阳穴快炸开了。
那些疫字在她识海里翻涌成墨色狂潮,每根神经都被啃噬得生疼。
她死死咬着后槽牙,血腥味在口腔里漫开,像当年接生时产妇攥着她手腕咬出血的味道——那时候她总说:疼是好的,疼说明活着。此刻这疼倒成了锚,把她在疯癫边缘的魂魄往回拽。
吸气,数到七。她闭着眼念,喉间溢出破碎的气音。
胸腔随着指令缓缓鼓起,疫字的浪潮竟被压下一寸。
稳婆的控息法在生死线上磨出来的狠劲,此刻成了最锋利的刀。
她能感觉到心口旧伤在裂开,那是三年前为救难产农妇被暴民砍的刀疤,此刻黑血正顺着衣襟往下淌,滴在藏书井的青石板上,滋滋腐蚀出小坑。
屏息,断流。
墨心先生的惊呼撞进耳膜:你不是在抵抗......你是在给它建坟!老人的手抓住她手腕,指尖烫得惊人——原来他全身刻的禁文都在发烫,像被火烤的铜器。
苏芽睁眼,看见他浑浊的瞳孔里映着自己的影子,额角青筋暴起如蜈蚣,你知不知道,这是用命填命!
总得有人当棺材。苏芽扯动嘴角,血沫溅在老人手背。
她反手扣住他腕脉,能摸到禁文下跳动的脉搏,快得像擂鼓,您守了二十年,不也是在填?
话音未落,身侧传来重物倒地的闷响。
字奴整个人砸在她脚边,衣襟被他自己撕得稀烂,胸膛上密密麻麻的小字正泛着幽蓝,像活过来的虫子。
他喉间发出破风箱似的喘息,指甲抠进苏芽皮靴:杀了我!
或者读我!
让我停下来!
让我......他突然剧烈抽搐,嘴角溢出墨汁,让我别再看见我娘了,她在书里喊我回家......
苏芽蹲下身,血视在剧痛中强行睁开。
那是她最不愿用的能力——能看见活物识海里的魂火。
此刻字奴的魂火被三千疫书绞成乱麻,每本书的封皮上都刻着他的名字,最深处却有一行极小的字,被墨痕反复涂抹过,却仍能辨认:我想回家。
你娘在等你。她按住他心口,黑血透过指缝渗进他胸膛的字里,但不是在书里。
字奴的瞳孔突然缩成针尖。
他望着苏芽,眼泪混着墨汁往下淌,喉结动了动,却再发不出声——那些啃噬他的疫字,正随着苏芽的血逐渐褪色。
你们守的是书,可它们想的是被记住苏芽起身,转身时带起一阵风,吹得四周书卷哗哗作响。
她摸出贴在胸口的玉符,金纹在黑暗里泛着微光,你们用命护知识,可知识早已把你们变成它的坟。
玉符嵌入井心石槽的瞬间,地火的轰鸣从脚底升起。
苏芽能感觉到热流顺着石缝往上窜,像北行谷冬天里的地炕,带着股久违的暖意。
她扯开嗓子喊:哑陶!
倒药油!
哑陶早等在井边,陶瓮的木塞地弹开,刺鼻的松脂油味混着艾草香涌出来。
他拎着瓮沿转圈,油线精准地泼在书堆四周,像画了个火圈。
灰瞳儿不知何时跪坐在井台边,盲眼微闭,喉咙里溢出一串无词的童谣——调子奇奇怪怪,像风吹过破损的陶笛,却让那些原本躁动的疫字突然安静下来。
头儿,这调子......雪耳举着火折子,手有些发颤。
压制共振频率。苏芽抹了把脸上的血,她耳朵比咱们灵。
火折子扔出去的刹那,藏书井炸成一片火海。
千卷书页在火焰里剧烈抖动,发出哭嚎般的杂音——那不是风声,是无数被封在书里的魂魄在喊:别留我们在这儿!我想晒晒太阳!我娘的手炉还在窗台上!
墨心先生突然笑了。
他脱下外袍,露出全身深入骨髓的禁文,每一道都在火光照耀下泛着暗红。
他一步步走进火里,声音却比任何时候都清晰:《文明论》最后一段——真知不在纸上,在记得它的人眼里。
若无人再懂,宁焚勿传!
火焰舔上他白发时,他还在背:以血为墨者,当知墨会腐;以骨为简者,当知骨会碎......
最后一个字被火焰吞掉时,他嘴角还挂着笑。
字奴跪在火前,突然发出一声闷吼。
他双手抠进眼眶,指节发白,鲜血顺着腕子往下淌。
当两颗带血的眼珠落在苏芽脚边时,他喘着气说:替我......看一看没有字的世界。
苏芽弯腰捡起眼珠。
指腹触到温热的眼球时,她想起燕迟昏迷前说的焚光者——原来不是要烧尽知识,是要烧尽那些把人变成书的执念。
七日后的哑砖祭,北行谷飘着细雪。
三百六十九块哑砖垒成矮塔,每块砖上的掌印都泛着淡红,那是染疫者和牺牲者按上去的。
苏芽站在塔前,皮靴踩着新积的雪,声音像敲在青铜上:从今日起,北行记事,不立碑,不刻经,只传口述。
工匠教徒,以手示范;医者授技,以血验理。她举起最后一本未焚的疫书,墨线正顺着她脖颈往喉管爬,知识可以死,但不能疯。
话音未落,她扯过腰间的火绒。
火焰腾起时,墨线突然疯狂扭动,像要钻进她脑子。
苏芽冷笑:你想同化我?
可我早就是个装满了死人记忆的活棺——接生婆的手,摸过一千个将死的魂;稳婆的眼,看过一千种求生的念。
你装得下吗?
书灰混着泥,被她亲手揉进模子里。
第一块承印砖成型时,谷里的哑砖塔突然泛起微光,像无数双眼睛,在雪地里睁开了。
当夜,燕迟醒了。
他靠在心火廊的栏杆上,灰纹退到耳后,手里捏着张写满字的纸。
看见苏芽时,他喉结动了动:我......
烧了。苏芽指了指火盆。
燕迟没说话,只是把纸投了进去。
火星子窜起来,照亮他眼底的清明——那是被文疫啃噬三个月后,终于回来的光。
后半夜,苏芽独坐心火廊。
掌心的玉符突然发烫,像块活的炭。
她闭目凝神,残存的文疫碎片竟自动排列,在识海里拼出一幅地图:极北冰原深处,一座巨门巍然矗立,门上刻着心火不熄,人世重开。
门缝里渗出的赤气,和地火的频率一模一样。
门内深处,传来稳定的敲击声,一下,一下,像颗沉睡的心,在等谁唤醒。
她摸着发烫的玉符,突然打了个寒颤。
北行谷的暖雾不知何时散了,风里飘来股陌生的冷意——不是寻常的冰寒,带着股腐朽的腥,像极北之地的冰层下,有什么东西醒了。
更让她不安的是,晨起时李铁牛慌慌张张来报:头儿,红芽草......一夜全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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