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芽的后颈汗毛根根竖起。
她没有回头。
稳婆的手在生死线上练出的直觉告诉她,门后那道抓痕不是梦笔——被铜锁封了三日的人,指甲早该在墙上磨秃了。
她反手摸向腰间的温墨笔,笔杆贴着掌心的老茧,像握住半块烧红的炭。
声再次响起,这次更清晰,像是指甲刮过门缝里的铜锁。
苏芽突然转身,脚尖碾过地上的碎冰碴,带起一片细雪。
门扉上那道抓痕泛着淡红,是新鲜的血。
她盯着锁孔,锁舌纹丝未动,可门缝里渗出的气息却不对——不是人血的腥,是旧书纸页被雨浸烂的霉味。
小顺子!她提高声音,故意震得窗纸簌簌响,把火盆挪过来。
外间传来跑动声,少年的影子投在门上,抓痕处的血珠突然缩成细点,钻进木纹里不见了。
苏芽松了松攥笔的手,指节泛白。
她知道这是缓兵之计,文疫的爪牙已经伸到谷里了——从梦笔到燕迟,从工契吏到哑陶的妻子,它们在找活的嘴,活的手,活的脑子当传声筒。
医庐密室里传来闷响。
苏芽转身时带起一阵风,门帘地拍在脸上。
燕迟正蜷在草席上,额角抵着青砖,腕上的铜链撞出细碎的响。
他的左眼还肿着,右眼却亮得瘆人,像淬了火的刀尖:芽儿,那本书在笑。
笑什么?苏芽蹲下来,陶碗里的红芽草汁泛着幽蓝。
她扯过他的手腕,草汁顺着指缝淌进他眼眶,他疼得倒抽冷气,可右眼仍死死盯着她:它笑我们笨。
说火政台烧的不是书,是自己的命。
苏芽的动作顿了顿。
红芽草是她在荒谷最深处找到的,叶子背面有星状纹路,能逼出侵入眼络的疫毒。
可这三天,燕迟每清醒一次,说出的话就更让她心寒。
她想起昨夜他用炭条在墙上画的齿轮,和灰城石碑上的纹路分毫不差——那些本该是死物的知识,在他脑子里活了。
它还说......燕迟突然抓住她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她骨缝,灰城里的人没疯。
他们在等一个人,能读懂而不化的人。
他们叫她焚光者,说她会来......带着心跳的火。
苏芽的呼吸漏了一拍。
她想起在血视里看见的冰封城门,那条裂开的缝里透出来的红光。
那不是眼睛,是心跳——有人,或者说有什么,在门后活着。
燕迟!她用力抽回手,可他的指甲在她腕上抠出月牙印,你醒醒!
话音未落,他的瞳孔突然全灰了。
像有人拿块浸了墨的布,地蒙住了眼。
他张开嘴,喷出一口黑红的血,血珠溅在墙上,竟慢慢晕出半幅地图——冰棱状的街道,圆形的井口,井口旁写着藏书井,井边立着块小碑,刻着守心台。
苏芽的后颈又开始发凉。
她摸出腰间的铜铃,这是最后一串未碎的,轻轻一晃,脆响惊得燕迟打了个寒颤,灰瞳里闪过一丝清明。
她立刻扯过兽皮毯子裹住他,冲外间喊:泣铁!
把震魂磬拿来!
议事堂的火盆烧得噼啪响。
苏芽摊开墙上的血地图,炭笔在藏书井上重重画了个圈:我要进灰城。
头儿!李铁牛拍案而起,上个月探路队去了七个人,回来只剩半条命!
那些石碑上的字会往人眼睛里钻——
所以我只带三个人。苏芽打断他,哑陶,你做的防毒具能挡灰吗?
哑陶摸了摸腰间的陶瓮,瓮口塞着浸了艾草汁的布:能挡七成。
剩下三成......他掀起衣襟,露出胸口的伤疤,靠疼。
灰瞳儿。苏芽转向盲眼的小姑娘,她正攥着自己的衣角,你说你能听见字的声音?
不是声音。灰瞳儿歪着头,是疼。
像有人拿针在我耳朵里扎,可昨天......她突然抓住苏芽的手,昨天不疼了。
那些字在发抖,像要哭。
雪耳。最后一个是爬墙如猴的少年,他正倒挂在房梁上,发梢扫过案头的茶盏,地脉异动的暗号,你记得清吗?
雪耳翻了个跟头落在地上,指节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三短两长,北行工契的老暗号。
要是地底传来这个......他突然压低声音,说明有人活着。
议事堂安静了片刻。
骨歌婆从人群后走出来,手里攥着枚铜铃,铃身光溜溜的,没有舌:这是空铃。她把铃塞进苏芽手心,听不见声音的地方,才是真相所在。
苏芽捏着空铃,金属的凉意透过掌心渗进骨头。
她想起燕迟说的焚光者,想起血视里那道红光。
或许灰城不是终点,是面镜子,照出他们一直害怕的东西——知识本身,还是人对知识的贪?
出发前夜,苏芽坐在心火廊的栏杆上。
玉符贴在胸口,是燕迟从灰城带回来的,温温的,像块活的石头。
她望着谷里星星点点的灯火,突然轻声问:你是火政代行者......还是下一个守文人?
玉符没有回答。
风卷着雪粒打在她脸上,她却听见了另一种声音——很轻,很细,像有人在纸页上写字。
灰城的城门虚掩着。
苏芽的皮靴踩在未燃的稿纸上,发出的响。
街道两边的屋舍门窗都钉死了,木板上刻满歪歪扭扭的字,有些是新刻的,血还没干。
地底传来敲击声,三短两长,和雪耳说的暗号分毫不差。
头儿。哑陶突然拽她的衣角,防毒具的布帘下,他的眼睛睁得老大,井里有人。
苏芽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井口的积雪被扒开了,露出个黑洞。
一个人影从井里爬出来,浑身皮肤像张摊开的纸,密密麻麻刻满了字。
他的右眼被字盖住了,只剩左眼,清亮得像块冰:你们不该来......书会吃人,但它更怕的人。他指向灰瞳儿,她是干净的......带她去藏书井,只有听不见字的人,才能听见字的哭。
藏书井底比想象中深。
苏芽的火把照见四壁堆叠的书,每卷都用铁链锁着,链头扎进石壁里。
最中央的石台上,盘坐着个白发老人,他的舌根不断渗出黑墨,滴进铜盆,墨汁在盆里聚成字:二十年了,终于有人带着心跳走进这里。
你是墨心先生?苏芽认出他腰间的守文会玉牌,天工院的?
老人笑了,黑墨顺着嘴角淌到衣襟上:前朝的天工院想以知识对抗永冬,却造出了文疫。
它会自我增殖,读它的人会被覆盖记忆,慢慢变成活的书简。
我们守文会自愿感染,用痛苦当锁链,把它锁在灰城里。他抓起一卷《文明论》往苏芽怀里塞,你若焚书,便是斩断人类最后一口气。
苏芽没接。
她盯着老人的眼睛,那里没有恐惧,没有解脱,只有一种近乎虔诚的疯狂:你们抄了一辈子,可还记得自己名字?
老人的手顿住了。
铜盆里的墨字突然扭曲起来,像被风吹乱的纸。
灰瞳儿突然跪在地上,耳朵贴住石壁,声音发颤:书在哭......它们说放我们走
苏芽的血视突然炸开。
她看见万千疫字如黑蛇从书里钻出来,嘶嘶吐着信子往她脑子里钻。
她咬碎舌尖,血混着疼涌进喉咙,右手的温墨笔割破掌心,血珠滴在最近的一卷书上。
你想进我脑子?她闷哼一声,血珠溅起的刹那,体内突然炸开轰鸣——是前次封存的怨念,是燕迟的血,是哑陶妻子的,是所有被文疫啃噬的灵魂,它们像把刀,劈开了疫字的洪流。
远方,北行谷里的哑砖突然发热。
每块砖上的掌印都泛起微光,像无数双眼睛,在黑暗里睁开了。
苏芽的太阳穴疼得要裂开。
她想起当年接生时,产妇疼得要昏过去,她教她们的控息法——吸气,数到七,呼气,数到九。
此刻,那些字在她脑子里翻涌,她却突然笑了。
想让我疯?她抹了把脸上的血,先问我的血答不答应。
话音未落,地底的敲击声突然变了。
三长两短,是北行谷的警号。
苏芽的心跳漏了一拍——谷里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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