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长乐恍然大悟,手忙脚忙从荷包里掏出程诺临时交给她保管的印鉴,赶紧双手递过去。
赵阁老冷眼旁观,心中讽笑,程诺这竖子,身边居然留着这么一个蠢人,真是可惜了程家百年世家的底蕴。
只是,他眼睛甚尖,忽然发现这小厮看起来颇为眼熟。
赵阁老微微眯眼,没错过程诺按下印鉴后冲小厮狠狠一瞪,而这小厮固然心虚,面上却毫无惧色,反而冲程诺微微吐舌,瞬间就回过味了。
这哪是小厮,分明是女娇娘。
并且,还是昨日见过的程家女眷中的一员,虽然不知身份,但那躲在周氏身边出谋划策,又与程家诺几乎无二的长相,必定是程诺的侄女了。
赵阁老心中又气又怒,这姓程的与自己谈判,竟敢把个未出阁的侄女也带了来,简直是荒唐至极!
这议事堂何等庄重之地,岂容妇人孺子置喙?
更遑论抛头露面!
可气归气,面上还发作不得,只能将一股浊气生生咽下。
他眼角余光瞥见那女子身影,便觉如芒刺在背,污了这清贵之地。
等程喏带着侄女离开后,这才大肆发作。
“牝鸡司晨!牝鸡司晨!程家这是门风败坏,礼崩乐坏到了何等地步!堂堂须眉议事,竟带个黄毛丫头同席,置祖宗家法、圣贤礼教于何地?女子当安于内室,谨守妇德女训,行止不逾中门!如此僭越,混淆阴阳,颠倒乾坤,实乃祸乱之始!这程氏小儿,自身不修,纵容女眷干政,端的是毫无规矩,不知廉耻。”
……
沈长乐低眉顺眼地跟在程诺身后,走出那间充满压抑和算计的书房。
她心中对小舅的崇拜已如滔滔江水步步为营,环环相扣。
先用官职拿捏住赵阁老的命脉,再用看似大方的分府费用麻痹他,最后抛出那三个直击赵家痛处却又让其不得不从的苛刻条件!
既为雪表姐争取到了最大的自由和保障,又彻底惩治了温氏母女,还顺手把温氏母女,还把赵玲这个麻烦推进火坑,给程雪报仇。
小舅这扮猪吃老虎、掌控全局的手段,简直神了!
马车驶离压抑的赵府,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规律的辘辘声。
车厢内,沈长乐早已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那双明亮的眼睛里闪烁着近乎崇拜的光芒,灼灼地盯着对面闭目养神的程诺。
“小舅!”她压低声音,却难掩兴奋,“您真是太厉害了,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可笑的是赵老头,还以为自己占了多大的便宜似的。”
程雪剩下的嫁妆换取温氏母女的惩罚,对于赵阁老这种权利欲熏心的大家长,诱惑还是相当大的。
主要是赵家实在太穷了。
但一想到侍立赵文渊身畔的丫鬟,沈长乐就一阵恶心。
都那么穷了,还不忘跟风蓄美婢,真够无耻的。
程诺轻轻在沈长乐凑过来的额头上弹了一下:“聒噪。规矩呢?小厮要有小厮的样子。”
沈长乐捂着额头,不满地嘟囔:“这不是没外人了嘛!小舅,您快说说,您是怎么想到要那几个位置的?礼部的主事、员外郎,还有杭州通判?赵阁老当时脸都绿了!可我看他那样子,虽然肉疼,但还是答应了。这几个位置,真有那么重要?”
她虽然聪慧,但毕竟年纪尚轻,对这些官位的理解还不够深。
程诺调整了一下坐姿,让自己更舒服些,唇角勾起一抹老狐狸般的笑意:“在赵文渊那等清流眼中,礼部主事、员外郎不过是些跑腿打杂、清汤寡水的闲职,品级不高,油水不厚,远不如户部、吏部甚至工部的肥缺。杭州通判虽在富庶之地,但上有知府、同知,也是个夹缝里求生存的辛苦差事。”
程诺看着沈长乐求知若渴的眼神,耐心点拨道:“但你要记住,位置重要与否,不在于它本身品级高低,而在于它在谁手里,能用来做什么。”
“礼部,看着清贵无权,实则掌天下礼乐、祭祀、贡举、学校、外交、乃至……消息。”程诺的声音压低,带着一种洞察世事的深邃,“它是中枢里的中枢,看似不起眼,却能接触到最核心的朝堂动向、官员升迁的蛛丝马迹、甚至番邦异域的秘闻。一个不起眼的主事,位置摆对了,就是最好的耳朵和眼睛。至于员外郎,更是能接触到更核心的文书和流程,关键时刻,一点小小的便利或迟滞,就能影响大局。”
“至于杭州通判,”程诺眼中精光一闪,“江南富庶,丝绸、茶叶、盐务……哪一样不是牵动国本?通判掌粮运、家田、水利和诉讼,位置虽不高,却是深入地方、了解实情、甚至……培植自己力量的关键节点。江南织造、盐运使司,这些真正的肥缺衙门,里面的人脉关系,盘根错节,从哪里入手?通判这个位置,就是最好的敲门砖和了望塔。”
沈长乐听得心潮澎湃,恍然大悟:“我明白了!小舅!您要的不是那几个位置本身,而是要把程家的人,安插到这些信息最灵通、关系网最密集的关键节点上去。礼部是朝堂的消息树,杭州是江南的钱袋子。有了这些眼睛和触手,程家就能在京城和江南织起一张无形的网,进可攻,退可守。赵阁老只看到官位品级,以为您捡了些鸡肋,殊不知您拿到的,是未来布局的支点。难怪您后面那么大方地承担分府费用,还把雪表姐的嫁妆留在赵家,原来是在麻痹他,让他以为占了便宜,好痛痛快快答应帮忙运作杭州知府这个最为重要的位置。”
无论是余杭程家,还是钱塘萧家,都隶属杭州。
杭知知府的重要性,不言而明。
不用程诺解释,沈长乐也清楚把杭州知府安上自己人,对程家意味着什么。
以往杭州知府一直由萧家的人任命,这回风水轮流转,也该轮到程家来掌控了。
也让萧彻跳下脚。
她心中默默为萧彻点了根蜡,却也幸灾乐祸,暗骂活该。
叫你跟我小舅作对,活该!
程诺赞许地看了沈长乐一眼:“孺子可教。记住,谈判桌上,真正的胜负,往往在对方看不见的地方就决定了。示之以弱,取之以强。让他以为你占了小便宜,他才会心甘情愿让你拿走真正的大头。”
“那后面那三个条件呢?”沈长乐迫不及待地问,“去父留子、经济惩罚温氏母女、流放赵玲……这简直是把赵家的脸面按在地上摩擦了!赵阁老居然也认了?”
程诺慵懒地靠在车壁上,语气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他不认又能如何?官职我拿到了,他最大的软肋捏在我手里。那三个条件,看似苛刻,实则没有真正动他的根基。”
“赵元本就是个废物,程雪若能生下儿子,等于程家替赵家养着嫡系继承人,赵文渊求之不得。至于赵元?一个没用的孙子,舍弃就舍弃了。第二条,以赵家的清贫,温氏母女每月最多不超过十两银子,对我程家不过九牛一毛。却能狠狠羞辱温氏,同时给程雪一点微不足道的补偿。免除程雪对温氏的孝道义务,更是正中赵文渊下怀,他巴不得程雪离温氏那个蠢妇远点,别再惹麻烦。第三条,打发赵玲,更是帮他解决了一个惹祸精。反而是甩掉了包袱。”
他总结道:“所以,在赵文渊看来,他用几个不值钱的官位和一点微不足道的面子,成功保住了赵家的核心利益,甩掉了家里的麻烦,又不必与程家撕破脸,这笔账,他算得精着呢。屈辱?比起身败名裂、倾家荡产,这点屈辱算什么?”
沈长乐听得目瞪口呆,对小舅的敬仰简直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她原以为自己看透了小舅的布局,没想到小舅的算计竟如此深远,每一环都精准地踩在赵文渊的痛点和侥幸心理上。
“小舅,您这……简直是算无遗策!把赵阁老那老狐狸的心思摸得透透的!”
她由衷地赞叹,随即又想到一个问题,“可是,雪表姐……她以后就真的要和那个废物赵元那样过下去吗?还有那个赵玲,送去程家女学,岂不是要我们程家来管?万一她在学里闹事……”
程诺眼中闪过一丝冷芒:“程雪的路,她自己选。程家给她撑腰,给她自由,给她保障,但最终怎么活,看她自己。若她愿意守着孩子过清净日子,程家保她一世富贵无忧。若她不甘心……将来未必没有转圜余地。至于赵玲?”
他嗤笑一声,“赵文渊利欲薰心,更瞧不起女子,赵玲纵然是他亲孙子,没了利用价值,照样得舍弃。他不可能把赵玲送去程家的。所以,他只会安排赵玲嫁人……那家风严谨的婆家,自会好好磨砺她,让她知道什么叫真正的规矩。无论哪条路,她都不会好过。这也算是对她欺辱程雪的一点小小利息。”
沈长乐彻底服气了。
小舅不仅算准了赵阁老,连后续的麻烦和可能的变数都提前安排好了预案。
这份心机手段,难怪能掌舵程家。
马车在沈府门前停下。
程诺下车前,拍了拍沈长乐的肩膀,恢复了平日的慵懒散漫:“行了,热闹看完了,回去好好琢磨琢磨。记住今天看到的,官场也好,世家也罢,博弈之道,存乎一心。表面的得失,往往不是真正的胜负。”
说完,他挥挥手,径直向府内走去,仿佛刚才在赵家书房翻云覆雨的根本不是他。
沈长乐站在原地,看着小舅潇洒离去的背影,心中久久不能平静。
今天的经历,给她上了无比生动的一课。
她握紧了拳头,眼中闪烁着兴奋和野心的光芒:总有一天,我也要像小舅这样,谈笑间,让那些轻视我、算计我的人,付出他们意想不到的代价!
她转身,脚步轻快地走向程雪居住的东厢房,迫不及待想和这位经历磨难的表姐分享今日的见闻,顺便也看看,那位被小舅判定为废物的赵元姐夫,在得知自己即将被去父留子后,会是个什么精彩表情?
或许……还可以再添把火?
她嘴角勾起一抹和程诺如出一辙的、带着点小恶魔般的狡黠笑意。
沈长乐脑中飞快地盘算着,如何用最不经意的方式,把这些好消息透露给该知道的人。
搅浑水?
对付赵家这群豺狼虎豹,她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
……
自从程诺去了赵家后,周夫人便也呆在程诺府邸,得知事情已谈妥,肩膀一垮,拍着胸口:“阿弥陀佛,总算不用我再操这份闲心了!”
随后又幸灾乐祸,听说赵玲被“发配”、温氏被罚月例,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对心腹嬷嬷低语:“活该!那对眼皮子浅的母女,也有今天!看她们还怎么嚣张!”
得知程雪可能“去父留子”,又一脸哀伤:“我可怜的雪丫头,命怎么这么苦……”
随即想到最关键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真切的肉疼和不满:“老九竟没把嫁妆要回来?那可是上万两银子、八百亩良田啊!这些爷们懂什么?女子没了银子傍身,在那吃人的后宅,跟拔了牙的老虎有什么区别?糊涂,真是糊涂!”
从周夫人被夺权,自己暂代管家的王霞更是心跳如鼓,强压下嘴角的笑意,眼神却亮得惊人。方才程诺那句“雯侄媳妇,做得很好”如同仙乐在耳畔回响,让她全身充满了力量,腰杆挺得笔直。
她立刻打起十二分精神,亲自捧了老太太最爱喝的参茶,伺候得比往日更加殷勤周到,眼角眉梢都带着压抑不住的春风得意。
心中飞快盘算:管家钥匙在手,第一步就是要清理周夫人的心腹,安插自己的人!
二房的于氏得了赏,美滋滋地摸着新得的步摇,对身边的丫鬟说:“九叔父就是厉害,这下雪妹妹总算能过安生日子了。赵家?哼,活该倒霉!”
程老夫人听完程诺的详细回报,老怀大慰,捻着佛珠的手都稳了几分:“好,你办事,我放心。雪丫头有了自由,那起子黑心肝的也得了报应!”
看向周夫人所在的方向,眼神冷厉:“至于那个糊涂东西……不能再让她管家了。我已经让雯媳妇执掌长房中馈,省得她再添乱!”
并让程诺,必要时,派个得力管事去帮下王霞,免得让周氏暗中使坏。
程诺对侄媳妇王霞印象一般,好在颇有内宅谋略,又能在周氏手中不吃亏,还能管束住程雯,顾全大局,那些上得台面的小心思,都可以忽略不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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