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什么俞繇、薛疏、褚昭、褚洄之前,他就已然存在,已然陪候在言攸身边。
最初时,前钜子还唤她为“阿姝”,小小的“阿姝”就人如其名,冰雪可爱。直到后来前钜子性情大变,说这个名字寓意欠妥,连哄带骗为她改了名。
这些事,是他父亲告诉他的,父亲那时还是墨家门徒,关于母亲的身份来历,已不可考,至少长辈们对小令狐微都是闭口不言的。
不过也有口风不紧的叔伯,对他随口提起他母亲是官宦女。
令狐微自幼无母,随父亲生活,在父亲脊背之后,游山踏水、行侠仗义,父亲的笔墨下有先辈机巧之思,亦有晦涩难懂的道义求索。
最初无法读懂,可到后来懵懵懂懂识字听义,他心中也自生出见解。
令狐微生来就是墨家的信徒。
而墨家门徒永远忠诚于钜子,不可背弃。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信奉,即便前钜子健在,他也不得不面临效忠新钜子的变更。
那个叫“阿姝”,又改名为“言攸”的阿姐,就是前钜子推演命理,捡回来的新钜子。至于为何说是“捡”,她一个弃婴,实在是比令狐微还要惨一些,父母抛弃,任她自生自灭,然偏偏命不该绝,被墨家门徒搭救。
令狐微当然的不得而知,一个生辰年月都模糊不清的女婴,哪里能算得出她的命格,不过是已知前世机缘的言祂将终局先行公之于众了。
言姝的命太多波折太多艰苦,言祂不舍,才盼墨家众人对她敬爱善待。
幼小的令狐微便随了他父亲,小古板的性子又寡言少语,后来父亲在为民除害刺司马时遇害,他便只能随言祂钜子学艺。
言祂钜子总说,“你与阿攸有缘,今生总要结一段善果吧。”钜子对他们说,也对钜子自己说,好像他和小钜子之间真有什么密不可分的缘分。
用那些世族子弟漂亮的话术讲,他和言攸小钜子是总角之交、两小无猜。
其实也不算两小无猜,他生性沉闷无趣,而言攸亦是内敛藏心,他偶时唤一两句“师姐”、“阿姊”便没了下文,恰言攸对他也多是不咸不淡。
前钜子带回了父亲的骸骨,门徒们一同薄葬了父亲,盖因父亲生前就是清俭作风,若要大肆动作,父亲泉下之魂难安。
这一派是从言祂钜子的师父辈分裂的,也因墨家分崩,让两派重修一门成为前钜子、众门徒,和令狐微的执念。
前钜子道不必为墨家如今局势耿耿于怀,会有人结束这一切,答案就在他们这一辈之中,一定会寻到信物下落,届时墨家只信一个钜子。
而言攸钜子就是那个天命钜子。
自她记事时起,似乎就被派发了任务,要以单薄身躯背负镇乱之责。
小令狐微后来对她的称谓,也从“师姐”之类改为了“小钜子”,再长大一些,就舍了一个“小”字,视她为不逊于前钜子的人物。
门徒对钜子的敬重,仿佛与生俱来。
前钜子让他多学一学武艺,若有剑术傍身,日后遇险也不至于只能等同门搭救,于是自幼时起,他成日里多与刀剑为伍,而言攸多钻研机扩机巧。
他们二人若一木一石,以忠诚和信奉牵系,别无他念。是年幼灵魂的澄澈分明,是前世遗憾的另类补全。言祂将一切看在眼中,不做插手。
那些宁静岁月又经辗转,到雍州,和秦家人相熟相亲。
秦家人很轻易接受了墨家门徒,且秦嫽自愿加入墨家血书派,成为侠道信徒。
秦嫽会笑令狐微少年老成,而反观言攸,又无可奈何,一并嗔怪她是个闷葫芦。
对着木头久了,自然像木头。令狐微为言攸寻好了理由,即便是一尊雕塑,那也是他要虔心敬重的。
钜子怎会生得那样美好呢?明明应不至到世间绝色的境地,可她柳眉桃目呷清寒,一年如此、两年如此、岁岁如此,如此的清冽自矜,宛若琼花初放,危月燕上,不可揽摘的好,惑人在无形中。
钜子的重重心事,他也想斗胆剥开,又恐僭越。
敬爱钜子……敬与爱不可分,不过是一个门徒的分内之职,年少的令狐微如是信了、说服了。
其实钜子对他还是很不同的。
令狐微总爱向高处瞻仰,目光高而远,在春日时总能最先看清燕子过境。
“燕子”,成了他的一个诨名、外号,他也喜欢被唤作燕子,从一个冷冰冰的人变成啁啾讨喜的鸟儿,永远守约,永远回到她身边。
“钜子。”
“燕子,师父说,我会嫁你,可我始终没有算到这一段,是我易数不精,还是师父诓我?比起那些预言,我还是信你所想。”豆蔻韶年的少女眼中如有银河倾落,而他不过灿灿繁星中的一点。
他是危月燕。
他得到了她最无忧最赤忱的年少时。
变故来得颇快,秦家被屠,秦嫽为救她而陷落火海,令狐微救出秦嫽时,这人已经大半张脸被烧伤烧毁,焦气汇集成一种死气,差一点就是魂断九霄。
那些来杀害秦家人的正是墨家信物派刺客。
无利不起早,若不是秦家养着言攸这个天命钜子,兴许那些人本不会答应权贵的刺杀,也因此,他们放任秦嫽去死,而前去追捕言攸。
从那时起,就演变得扑朔迷离,各自为利益而隐藏。
令狐微是吃了好多的苦,迂折百千里才找到她,已然是恨大过哀。
她愤然:“我要找到那些真凶。”
“我要他们死。”
“不论什么兼爱大义,他们该死,他们罪有应得。”
“我要、敲断他们的腿,打碎他们的骨,让他们吞下血书,亲口承认,我是钜子,是整个墨山道的钜子!唯一的钜子!”
当所有人以为言攸是为秦家枉死的一抹复仇意而残喘时,恐怕也只有他与秦嫽两人寂寂无言,知道俞煊不过是横亘在此道上微不足道一小点。
令狐微记得的,他是燕子,是许多年前埋下的棋和刀,是双面卧底,钜子要演得真,就必须装作彻底视他为外人,要百般猜忌和互相试探,要蒙蔽一切视听,让信物派的钜子全心信任。
他不委屈。
可真面对钜子的冷眼时,当真会半点无伤吗?
假若光景能够溯回。
算了,命数二字不可改。言祂钜子便是已经遭了天谴,自掘坟墓赴死了。
燕子的命,是徘徊,是止步于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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