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抬脚跨过门槛。
一股热浪裹着汗臭、脂粉香和某种难以名状的混沌气味劈头盖脸砸过来,呛得我连退三步。
里头。
嗬。
真他娘是个百鬼夜行的窝棚。
一个穿红袄的婆娘盘腿坐在八仙桌上,手指头戳着对面书生的脑门:“吕轻侯!今儿不把账算明白,老娘把你那点酸文假醋撕碎了糊墙!”
被点名的瘦猴缩着脖子,嘴里嘟囔:“芙妹稍安勿躁,容小生再核验一二...”
旁边端着簸箩的姑娘抿嘴乐:“小郭姐姐,师兄刚淘的糯米还搁院里晒着呢。”
柜台后风韵犹存的老板娘磕着瓜子:“展堂,去瞅瞅后院酱缸盖严实没。”
跑堂的精瘦汉子应声窜出去,衣角带起一阵风:“掌柜的您就瞧好呗!”
角落阴影里杵着个黑脸壮汉,正拿抹布有一下没一下擦桌腿,冷不丁插话:“吵吵啥?耽误人练功!”
扎双髻的小丫头蹦出来做鬼脸:“郭姐姐快看,大嘴叔叔又要表演生吞擀面杖!”
我僵在门口像个棒槌。
穿着从当铺赎回来的旧棉袍,袖口磨得发亮,怀里揣着半块硬邦邦的炊饼。
我是个危机化解人。
至少招牌上是这么写的。
虽然我的主顾不是欠债肉贩就是偷腥寡妇,虽然他娘的最后常演变成全武行。
但我有原则。
呸。
至少曾经有过。
直到踏进这鬼门关。
“生面孔?”擦桌的壮汉斜眼瞥我,手里抹布甩得噼啪响。
“...路过。”我喉头发紧,“讨碗水喝。”
盘腿坐桌上的红衣女子猛地扭头,辫梢扫过空中:“水?当这儿是善堂呢!”
她纵身跳下桌,靴跟砸地咚的一声。
柜台后的老板娘扭着腰肢过来,瓜子壳噗地吐到一边:“这位姑娘看着面生,打哪儿来啊?”
“河西。”我含糊应道,袖口里的炊饼硌得胸口生疼。
跑堂的不知何时溜回来,倚着柱子嬉笑:“河西?前儿个是不是你们那儿有个老娘们举着菜刀追了三条街?”
我眼皮直跳。
那单生意最后赔了二钱银子才了事。
红衣姑娘凑近打量我,突然拍手:“哟!这不是前日在集市帮刘寡妇捉奸的...”
我急声打断:“认错人了!”
众人目光霎时黏过来,活像嗅到腥味的野猫。
一直沉默的书生突然扶额:“oh, my dear lady! thy visage is as familiar as the morning star!”
小丫头蹦蹦跳跳凑热闹:“白大哥!她说书先生讲的江湖探子是不是就长这样?”
跑堂的腕子一翻,指尖亮出明晃晃的物件:“莫小贝!再瞎说给你糖里掺辣椒面!”
我后颈沁出冷汗。
这地方邪性。
每个人眼里都藏着钩子,轻轻一扯就能扒下你三层皮。
红衣姑娘——后来知道叫郭芙蓉——突然揪住我袖口:“既然来了,帮个忙!”
她拽着我往后院冲,满堂人竟无一人阻拦。
穿过灶房时系围裙的厨子正举着汤勺咆哮:“佟湘玉!再不买新蒸笼老子用鼻孔下面条!”
后院井台边蹲着个蓝衣姑娘,盯着水里倒影念念有词。
郭芙蓉叉腰:“祝无双!你倒是说说,吕秀才昨儿塞给你的酸诗藏哪儿了?”
蓝衣姑娘抬头,眼圈泛红:“小郭姐姐莫要胡说,师兄只是托我裱字画...”
我袖口里的炊饼啪嗒掉进阴沟。
郭芙蓉跺脚:“装!接着装!前儿个给展堂绣的鞋垫也是裱字画?”
屋檐上突然传来懒洋洋的声线:“小郭,欺负无双算啥本事?”
跑堂的不知何时蹲在房梁,指尖转着根草叶:“人家乐意接谁的手绢关你屁事。”
混乱中忽听前堂惊呼。
众人蜂拥折返,只见书生正扒着柜台咳嗽,面前摊着本破账册。
老板娘拍着他后背数落:“瞧瞧!气得轻侯都犯喘疾了!”
黑脸壮汉抡着擀面杖从灶房冲出来:“谁?谁欺负秀才了?”
郭芙蓉突然把我往前一推:“这位!专解疑难杂症的高人!”
二十双眼睛瞬间钉死在我身上。
书生从指缝里偷瞄,跑堂的吹了声口哨,小丫头兴奋地拽我衣角。
“误会。”我牙缝里挤字,“这就走。”
门框却被黑脸壮汉堵得严实:“帮咱评评理!秀才非说上月赌坊抽成少算了三文钱!”
蓝衣姑娘细声细气插话:“大嘴哥哥,分明是你偷拿去换了酒...”
“放屁!”
我太阳穴突突直跳。
这他娘比河西菜市场泼妇打架还糟心。
怀里半块炊饼早喂了阴沟,此刻饿得前胸贴后背。
老板娘忽然拍板:“展堂!给这位姑娘收拾间上房!”
跑堂的瞪眼:“掌柜的!她底细都没...”
“额看人准得很!”她顺手从我肩头拈走根落发,“瞧瞧,发梢干枯,至少三天没吃过饱饭。”
我竟无言以对。
最终瘫坐在东厢房板床上时,窗外正飘来厨子的怒吼:“李大嘴!再偷老娘豆瓣酱剁你爪子!”
隔墙传来郭芙蓉的尖嗓门:“吕轻侯!敢给无双写诗试试!”
跑堂的吊儿郎当接茬:“写呗!人家乐意看!”
我摸出藏在袜底的铜板。
三枚。
够买半斤砒霜。
毒死这窝妖孽之前或许该先毒哑自己。
门吱呀被推开。
蓝衣姑娘端着粥碗飘进来,声音软得像棉絮:“姑娘莫怪,大家闹惯了的。”
我盯着粥里可疑的粘稠物:“这是...”
“师兄熬的败火汤。”她抿嘴笑,“就是糊底了。”
我舀起半勺墨绿色浆糊。
院墙外突然炸响郭芙蓉的咆哮:“白展堂!再把洗脚水泼我院子里试试!”
房梁簌簌落灰,粥碗里多了几点星辰。
次日清晨我是被锣声惊醒的。
披衣推门,见全员聚在院里。
书生举着账本声泪俱下:“诸君!库房竟短了五钱银子!”
跑堂的跷着腿嗑瓜子:“指不定哪个手长的顺去填赌债了。”
黑脸壮汉暴跳如雷:“放你娘的罗圈屁!”
老板娘扶着额角呻吟:“额滴神呀...”
小丫头趁机往嘴里塞糖葫芦。
郭芙蓉揪着书生衣领狂晃:“说!是不是贴给哪个小妖精了!”
蓝衣姑娘蹲在井边默默洗衣,搓衣声越来越响。
我缩回房数铜板。
窗外飘来厨子哼曲儿的声音,锅铲刮铁锅的动静听得人牙酸。
这地方不能待。
每刻钟都在折寿。
正盘算从哪扇窗遁走,房门砰地被撞开。
郭芙蓉旋风般冲进来拽我:“高人!非得你出马了!”
前堂竟摆开三堂会审的架势。
书生面前摊着七八本烂账,跑堂的指尖转着骰子,黑脸壮汉攥着半块砖。
“查账!”老板娘拍案,“今日非得揪出蛀虫!”
我盯着账本上狗爬的字迹,头昏眼花。
米油盐醋的数目纠缠成团,中间还夹着“郭芙蓉砸碎碗两个”“莫小贝赊糖人五文”之类的批注。
跑堂的忽然嗤笑:“昨夜子时谁往西街当了鎏金簪?”
众人目光齐刷刷投向蓝衣姑娘。
祝无双绞着衣角声若蚊蝇:“...替小郭姐姐赎玉佩。”
郭芙蓉跳起来:“好你个白展堂!竟盯梢到姑奶奶头上了!”
混乱中书生突然捂住胸口倒下去。
全员扑上去掐人中灌热水,我趁机溜向灶房。
蒸笼里躺着两个白馍。
刚咬一口,后领被人拎起。
厨子阴恻恻的脸悬在头顶:“偷食?”
我噎得直呛咳,灶台后突然钻出小丫头:“大嘴叔叔!你藏私房钱的瓦罐叫我砸啦!”
壮汉惨叫一声扑过去,我趁机挣脱。
逃回房时发现床榻被挪了位。
掀开褥子,三枚铜板不翼而飞。
窗外传来跑堂的哼小调的声音,词听着耳熟:“河西来的小娘子呀,袜底藏银三两钱...”
我瘫在床板望房梁。
横梁上刻着歪扭字迹——“吕秀才到此一游”。
下面添了新的——“郭芙蓉斩妖除魔”。
最底下还有行小字:“祝无双洗衣三日”。
暮色渐沉时,房门被轻轻叩响。
蓝衣姑娘端着烛台站在外面,掌心躺着我的铜板:“小郭姐姐闹着玩,莫往心里去。”
我盯着她袖口的墨点:“账房那位...”
“师兄咳疾是旧恙。”她垂眸,“每回理不清账目就要犯的。”
远处突然传来碗碟碎裂声。
郭芙蓉的怒骂穿透夜幕:“白展堂!再往我妆盒里塞蛤蟆就剁了你爪子!”
跑堂的嬉笑回应:“替天行道!免得某些人半夜翻墙会情郎!”
烛火摇曳里,祝无双忽然轻笑:“其实...大家待我极好的。”
她指尖拂过门框上深浅不一的刻痕:“三年前饥荒,是掌柜的捡我回店。”
“大嘴哥哥偷藏馒头给我,小郭姐姐帮我打跑地痞,白大哥教我认防身术...”
窗外飘来书生抑扬顿挫的诵诗声,夹杂着厨子剁肉的动静。
次日我蹲在井边洗衣。
郭芙蓉甩着辫子路过:“哟!高人改行当杂役了?”
跑堂的从屋顶探脑袋:“河西娘子洗衣板抡得挺溜啊!”
书生抱着账本经过,突然驻足吟诵:“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
黑脸壮汉扛着米袋打断:“酸什么酸!搭把手!”
我拧干最后一件衣裳。
盆底沉着枚眼熟的铜板。
抬头看见蓝衣姑娘在晾衣绳那头抿嘴笑。
午后天阴下来。
全员聚在前堂包饺子。
书生馅料抹了满脸,跑堂的把面团捏成兔子,黑脸壮汉偷舔馅勺被郭芙蓉追打。
老板娘忽然叹气:“轻侯啊,西街当铺的账...”
书生猛拍大腿:“想起来了!上月掌柜的您支了五钱银子买胭脂!”
满堂死寂。
嗑瓜子的跑堂的僵住,举着擀面杖的郭芙蓉定在半空。
老板娘缓缓起身,脸上堆笑:“展堂啊,今儿饺子馅咸不咸?”
跑堂的蹿向门口:“那什么!我瞅瞅酱缸!”
小丫头突然举起糖葫芦棍:“招!昨晚谁往我枕下塞了死耗子!”
黑脸壮汉抱头鼠窜:“莫小贝!爷爷给你买新弹弓!”
雨点噼里啪啦砸下来。
众人挤在廊下看院中积水。
跑堂的忽然撞了下书生:“诶,给无双那诗后半截呢?”
郭芙蓉冷笑:“敢念出来耳朵拧掉!”
蓝衣姑娘低头绞衣带,耳根红透。
我摸出那枚铜板。
弹进院心水洼。
涟漪荡开时,厨子端着热气腾腾的饺子笼咆哮:“开饭!谁偷吃剁爪子!”
后来我趁夜溜出客栈。
怀里多了双蓝衣姑娘塞的布袜,袜筒里藏着三枚铜板。
青石板路被雨浸得油亮,映着客栈两盏破灯笼,活像醉汉惺忪的睡眼。
走出半条街,忽听屋顶瓦响。
跑堂的蹲在飞檐上抛接石子:“河西娘子,下回接活记得避着点赌坊。”
我攥紧铜板没回头。
巷尾老烟枪的星火明明灭灭,像给这鬼地方打的烙印。
城门口贴着泛黄的悬赏令。
画着我半年前收拾烂摊子时留下的侧影。
赏金够买三十笼饺子。
把铜板撒进乞丐的破碗。
身后飘来油醋巷的喧嚣——“吕轻侯!老娘的胭脂钱你也敢记账!”
“芙妹冷静!小生愿肉偿...”
“呸!姑奶奶撕了你这穷酸!”
我踢飞脚边石子。
他娘的。
这见鬼的七侠镇。
喜欢双生魂记请大家收藏:(m.motiedushu.com)双生魂记磨铁读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