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展堂的指尖刚触到酒坛边沿,佟湘玉的声音就像把磨快的剔骨刀般劈开同福客栈午后浑浊的空气。
“手!爪子往哪儿搁呢?这坛三十年女儿红是留着抵扣房租的!摸脏了你拿啥赔?拿你那套号称‘江湖第一快’实际上连只耗子都抓不住的葵花点穴手?”
跑堂的闪电般缩回手,袖口在坛口迅速抹过,脸上堆起熟练的谄笑。
“掌柜的,我这不给咱镇店之宝擦擦灰嘛。您瞧这釉色,这包浆,搁七大派掌门会议上都得算头等贡品……”
“贡你个头!”佟湘玉拧着腰从柜台后转出来,桃红色裙摆扫起一阵混合着陈年油腻和崭新焦虑的风。
“莫小贝!莫小贝!你个死丫头又死哪儿去咧?让你洗的客房门帘子泡盆里三天了,再泡下去都能沤出蘑菇了!”
二楼传来郭芙蓉有气无力的回应:“别喊了掌柜的,小贝说她去河边搞点现代艺术创作,就是把门帘绑石头上沉河里看能泡出啥抽象图案……”
佟湘玉翻了个直冲房梁的白眼,手指按上太阳穴。
“额滴神呀!这一个两个的,是要把咱这客栈活活整成丐帮分舵啊!”
就在这片标准的同福日常混乱中,门帘哗啦一响。
不是熟客那种漫不经心的撩开,而是像被一道精准的剑气挑开。
光线涌入处站着个人,青衫,斗笠,面纱垂到胸前,背上斜挎个长条包袱,形状古怪,用油布缠得严严实实。
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
白展堂保持着擦桌子的姿势,抹布悬在半空。
吕秀才从账本里抬起头,毛笔尖的墨汁滴在刚算好的流水上。
郭芙蓉打着哈欠从楼梯拐角探出身子,嘴还没合上。
来人走到大堂中央,斗笠微抬,扫视一圈。
目光经过白展堂时似乎顿了顿,经过佟湘玉时略作停留,最后落在角落里默默擦着酒杯的祝无双身上。
“住店。”声音隔着面纱,低沉,略带沙哑,听不出年纪,也辨不清男女。
白展堂瞬间滑到客人面前,笑容像刚刷过的墙皮一样崭新又脆弱:“客官您里边请!上房一间!热酒热菜马上就来!您这包袱……小的帮您拿?”
那人侧身避开白展堂伸来的手,动作不大,却让曾经的盗圣手僵在半空。
“不必。带路。”
等人跟着白展堂上了楼,大堂里凝固的空气才重新流动起来。
郭芙蓉蹦下楼,凑到柜台前:“老白吃瘪了?稀罕!那家伙什么来头?”
吕秀才扶了扶额:“观其行止,似有隐衷。步法沉稳,呼吸绵长,内力修为恐怕不在你我之下。”
佟湘玉哼了一声:“管他啥来头,住店给钱就是好头。秀才,登记了没?叫啥名儿?”
秀才低头看登记簿:“登记了,名字……就叫‘无名’。”
“无名?”郭芙蓉乐了,“这名字起得跟闹着玩似的。”
一直没说话的无双轻轻放下酒杯,眉头微蹙:“不知道为什么,那个人……让我觉得有点不舒服。”
不舒服的感觉在晚饭时分达到了顶峰。
无名下楼吃饭,依然戴着斗笠面纱。
点的清汤面,吃的时候用一只手微微掀起面纱下角,另一只手将面条小心送入口中,整个过程无声无息,连喝汤都没发出一点声音。
李大嘴从厨房门帘缝里偷看,回头对众人小声嘀咕:“瞅见没?吃相忒讲究!指定是大户人家出来的!”
郭芙蓉撇嘴:“大户人家出门连脸都不敢露?我看是仇家太多不敢见光吧。”
白展堂一直若有所思地摩挲着下巴:“不对劲。刚才我带路时想试试他底细,手指头刚动,他就像背后长眼似的侧身避开了我所有可能出招的角度。邪门,太邪门了。”
佟湘玉拨着算盘,头也不抬:“邪门不邪门的,房钱给足就行。都干活去,别跟这儿嚼舌根子了!”
然而几天后,连最财迷的佟湘玉也开始觉得不对劲了。
这个无名太安静,太规矩,太……像个影子。
每天准点下楼吃饭,在镇上转两圈,回来就闭门不出。
不跟任何人交谈,对任何试探都无动于衷。
那种无处不在又捉摸不定的存在感像滴入清水的墨,悄悄弥漫开来,让所有人都浑身不自在。
直到那个阳光灿烂得有点过分的下午。
莫小贝举着个湿漉漉、沾满水草的门帘冲进大堂,兴奋得小脸通红:“嫂子嫂子!看我的现代艺术!抽象不抽象?意识流不流?”
那门帘原本是淡青色,此刻被河水浸泡和染料晕染,呈现出一种难以形容的、仿佛宇宙初开般的混沌色彩。
恰在此时,无名从外面回来。
目光扫过莫小贝手中挥舞的门帘,脚步猛地顿住。
虽然隔着面纱,但所有人都感觉到那股骤然凝聚的注意力。
无名伸出手——第一次在公共场合主动做出动作——指向门帘上某块不规则的金色斑块,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颤抖:“这个……从何而来?”
莫小贝被问得一愣:“就、就河里泡出来的啊,咋啦?”
无名沉默片刻,缓缓抬头,面纱似乎转向佟湘玉的方向:“掌柜的,这图案,卖否?”
佟湘玉的眼睛瞬间亮了,像两颗擦亮的铜钱:“卖!当然卖!不过客官啊,这可是我们小贝倾注了艺术灵魂的独家创作,这价格嘛……”
“十两。”
大堂里一片死寂。
连郭芙蓉啃了一半的黄瓜都掉在了地上。
佟湘玉的声音有点发飘:“……黄金?”
“白银。”
“成交!”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无名拿着那块破布像捧着圣物般郑重上楼了。
留下大堂里一群石化的人。
李大嘴先吼出来:“十两银子买块沤烂的破布?!这人是疯了吧!”
郭芙蓉捡起黄瓜在衣服上擦了擦:“我看不是疯了,是瞎了。”
吕秀才眯了眯眼,眼镜片后面闪烁着智慧的光芒:“事出反常必有妖!此人定是在那图案中发现了什么惊天秘密!或许是藏宝图!或许是武功秘籍!”
白展堂摸着下巴:“难不成……是冲着咱们来的?”
只有无双,默默擦着已经锃亮无比的柜台,轻声说:“他刚才伸手的时候,我看见他手腕上……好像有个印记。”
争论在晚饭时分达到高潮。
以郭芙蓉为首的“找茬派”主张直接挑明,以白展堂为首的“谨慎派”主张暗中观察,以吕秀才为首的“阴谋派”引经据典论证各种可能性,以李大嘴为首的“务实派”则认为应该多卖几块破布给这冤大头。
佟湘玉拍桌子镇压了所有声音:“都给我消停点!管他啥来路,给钱就是爷!谁要是把财神爷吓跑了,扣半年工钱!”
但第二天,财神爷自己搞出了大动静。
无名下楼,没走向惯常的座位,而是径直站到大堂中央。
斗笠微抬,面纱无风自动。
“掌柜的,各位。”声音依然低沉,却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在下有一事相求。”
所有人都竖起耳朵。
“昨日那幅‘画卷’,诸位可还能再造一幅?”
佟湘玉立刻接口:“能!太能了!小贝!快去把你那些门帘被单枕套全拿出来!客官您要多少有多少,价格好商量!”
无名摇头:“非也。在下要的,是‘昨日那幅’。”
顿了顿,补充道:“一模一样。”
大堂里再次陷入寂静。
连佟湘玉都张着嘴说不出话。
莫小贝怯生生开口:“那个……大叔还是大姐?艺术这玩意儿吧,它讲究个灵感,不能批量生产……”
无名沉默片刻,从怀中取出一个布袋放在桌上。
袋口敞开,金光灿灿,全是小金锭。
“三日。造出一模一样的,这些便是酬劳。”
说完转身上楼。
金子晃花了所有人的眼。
佟湘玉第一个扑上去抱住钱袋:“造!必须造!不就是块破布嘛!小贝!从现在起你啥也别干了,就给我往河里泡布!”
一场轰轰烈烈的“艺术创作”运动在同福客栈展开。
莫小贝被剥夺了所有娱乐权利,整天蹲在河边研究水流速度、染料配比和水草附着规律。
郭芙蓉负责搬运,白展堂负责晾晒,吕秀才负责记录数据,李大嘴负责调配“秘制染料”(据说是用酱油、醋和花椒水调的),连无双都被派去观察云彩变化对河水浊度的影响。
三天过去,院子里挂满了五颜六色、奇形怪状的布条。
佟湘玉信心满满地请无名下来验收。
无名缓步走过这一片“艺术的海洋”,偶尔驻足,但最终都是摇头。
“色彩浓度差三分。”
“水草附着角度有偏差。”
“晕染边界不够自然。”
……
全部看完,面纱后传来一声难以察觉的叹息:“无一相似。”
佟湘玉急了:“客官您再仔细看看?这块!这块多像啊!连破洞的位置都差不多!”
无名指向最早那幅被精心装裱挂在大堂正中的“原作”:“我要的,是这种‘神韵’。形似易得,神韵难求。罢了。”
眼看财神爷要带着金子飞走,佟湘玉一把拉住无名衣袖:“别啊!再给次机会!我们一定能搞出来!小贝!快想辙!”
莫小贝哇一声哭出来:“我想不出来!我就是个普通熊孩子,不是什么艺术家!这比背《论语》难多了!”
一直冷眼旁观的白展堂突然开口:“客官,您这么执着于这块破布……到底为啥?”
无名转身,面纱微微晃动。
即使隔着纱,也能感觉到目光落在白展堂身上。
“为何?” 声音里第一次带上某种可以称之为情绪的东西,像是冰层下的暗流,“因为那上面,有‘道’。”
这个字像定身咒,把所有人都定在了原地。
吕秀才最先反应过来,眼镜片狂反光:“道?您说的是老子所谓‘道可道非常道’之道?还是庄子所言‘天地有大美而不言’之道?或者是……”
“是剑道。”
两个字,轻飘飘的,却让白展堂脸色骤变,下意识后退半步,手指微微蜷起。
无名似乎没注意到,继续用那种梦呓般的语调说:“万物皆有其道。流水有道,清风有道,色彩晕染亦有道。那幅画卷中,蕴含了一种浑然天成、无拘无束的‘道’。若能参透,于剑道修行,大有裨益。”
郭芙蓉掏掏耳朵:“啥玩意儿?看块破布还能练剑?您这练的是啥剑?糊涂剑?”
无名突然动了。
没人看清动作,只觉眼前一花,无名已站在大堂中央。
背上那长条包袱不知何时到了手中,油布散开,露出里面——不是剑,而是一根三尺来长、拇指粗细、通体乌黑的铁条。
“此乃,‘无锋’。” 无名手持铁条,声音肃穆,“剑之道,不在形,而在意。无招无式,无拘无束,方为大成。”
说着,铁条缓缓抬起,指向墙上那幅“原作”。
“看那金色斑块,如朝阳破晓,光芒万丈而含蓄内敛。观其形,悟其意,可得‘破晓一式’。”
铁条随之轻轻一划。
没什么声势,但几丈外柜台上的一个空酒杯悄无声息地裂成两半,断面光滑如镜。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无名继续:“再看那墨色晕染,似黑夜弥漫,包容万物而自身无形。此乃‘夜幕一式’。”
铁条回转,带起细微的风声。
屋顶一根悬空的稻草轻轻飘落,在半空中化为齑粉。
李大嘴腿一软坐到地上。
吕秀才眼镜滑到鼻尖都忘了扶。
郭芙蓉嘴巴张得能塞进鸡蛋。
莫小贝忘了哭,眼睛瞪得溜圆。
佟湘玉死死捂住钱袋,好像那能保护她。
只有白展堂,脸色苍白,冷汗从额角滑落。
他嘴唇微动,无声地吐出两个字:“剑气。”
无名收起铁条,重新包好:“现在,诸位可明白?”
明白?明白啥?没人明白。
但所有人都疯狂点头。
无名转身上楼。
直到脚步声消失,大堂里还是一片死寂。
最后还是郭芙蓉先开口,声音发颤:“刚、刚才那是……啥玩意儿?”
吕秀才扶正眼镜,声音同样发颤:“以气驭剑,无形伤人……这、这怕是传说中的剑道至高境界!”
李大嘴带着哭腔:“娘咧!我就说那金子烫手!”
佟湘玉一屁股坐在凳子上,眼神发直:“额滴神呀……这哪是财神爷,这是煞星下凡啊……”
白展堂终于缓过气,抹了把冷汗:“掌柜的,这人不简单。非常不简单。我刚才差点就……反正咱们惹不起。”
莫小贝突然跳起来:“我想到了!”
所有人都看她。
“既然他要的是‘道’,那我们给他‘道’不就完了!” 小贝眼睛发光,“咱们不会剑道,但咱们可以‘造’道啊!”
于是,同福客栈的“艺术创作”进入了第二阶段。
这次不再是盲目泡布,而是有针对性的“道之创作”。
吕秀才负责理论指导,捧着《道德经》《南华经》大声朗读:“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我们要体现这种生生不息的精神!”
李大嘴在厨房捣鼓:“道在屎溺!那我这锅潲水是不是也很有道?”
郭芙蓉挥舞长剑(被白展堂及时拦住):“看我的惊涛骇浪剑!有没有道?有没有?”
白展堂尝试用葵花点穴手在豆腐上雕刻山水画(结果得到一堆豆腐渣)。
无双默默调整布料的悬挂方式,让风吹过时能产生“自然之道的韵律”。
佟湘玉则拿着账本计算成本与“道”的性价比。
整个客栈鸡飞狗跳,乌烟瘴气。
几天后,又一批“蕴含大道”的作品出炉。
这次大家信心满满——每块布都有理论支撑,有文化内涵,有哲学深度!
无名再次验收。
看着那些被冠以“阴阳平衡道”“天人合一道”“无为而治道”的布条,面纱后久久无声。
就在佟湘玉准备上前讲解时,无名突然伸手,抓住面前一块号称体现了“上善若水道”的布。
刺啦——
布被撕成两半。
所有人都傻了。
无名声音冰冷,第一次透出明显的怒意:“胡闹!道,岂是儿戏?岂能强求?岂容亵渎?”
随手一抛,破布如铁片般嵌入柱子。
“东施效颦,画虎类犬!”
说完拂袖而去。
留下身后一片狼藉和面如土色的众人。
佟湘玉看着柱子上的破布,腿一软,被白展堂扶住。
“完了……这下彻底把财神爷得罪了……” 她带着哭腔。
郭芙蓉咬牙:“太欺负人了!不就是武功高点吗?我去找他理论!”
白展堂死死拉住:“别去!你打不过!”
“打不过也得打!咱同福客栈什么时候受过这气!”
一直沉默的无双突然轻声说:“其实……我们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搞错了?”
所有人都看她。
无双走到那幅“原作”前,仔细端详:“他说的‘道’,可能没那么复杂。就是……自然而然。”
莫小贝若有所悟:“自然而然?”
“嗯。” 无双点头,“小贝最开始做那个门帘,没想什么艺术,什么道,就是随手一泡,随手一扔。无心之举,反而最真。”
吕秀才一拍大腿:“无为而无不为!妙啊!我们太刻意了,反而落了下乘!”
佟湘玉眼睛重新亮起:“就是说,咱们别再瞎折腾了,让小贝按原来的法子,再泡一次?”
于是,莫小贝再次被派到河边。
这次没人指导,没人围观,她就按记忆中的样子,把一块布绑石头上扔进河里,蹲在旁边打水漂玩。
三天后,布捞上来。
不出所料,和之前无数失败品一样,完全不像。
希望彻底破灭。
当晚,大堂气氛低迷。
连最爱闹腾的郭芙蓉都蔫了,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碗里的米饭。
白展堂突然放下筷子:“不行,我得去探探。”
佟湘玉一惊:“你干啥?不要命了?”
“总不能坐以待毙。” 白展堂神色凝重,“这人太危险。万一他哪天不高兴,把咱们客栈拆了怎么办?我得知道他到底想干什么。”
深夜,万籁俱寂。
白展堂像片影子滑上二楼,无声无息来到无名房外。
耳朵贴上门板,凝神细听。
呼吸声平稳悠长,似乎在打坐。
他小心翼翼掏出迷香,刚要点燃,门内传来声音:
“门外兄台,既来了,何不入内一叙?”
白展堂浑身一僵。
门吱呀一声开了。
无名站在门内,依然戴着斗笠面纱,但外袍已脱,只着中衣。
那根名为“无锋”的铁条就放在手边的桌上。
白展堂干笑两声,硬着头皮走进去:“那啥……长夜漫漫无心睡眠,我以为只有我睡不着,原来无名先生你也……”
“坐。”
白展堂小心翼翼坐下,眼睛警惕地扫视房间。
很整洁,几乎没什么个人物品。
只有桌上摊着几本书,他瞟了一眼,差点咬到舌头——居然是《诗经》和《乐府诗集》?这画风不对啊!
无名也在对面坐下,面纱朝向白展堂:“白展堂,原名白玉汤,江湖人称‘盗圣’。轻功天下第二,葵花点穴手已至化境。六年前隐退,于此地落脚。”
白展堂冷汗下来了:“您、您调查得挺清楚……”
“不必紧张。” 无名语气平淡,“我对你的过去没兴趣。只是好奇,为何甘于在此蹉跎岁月?”
白展堂放松了点,扯出个招牌笑容:“江湖有什么好?打打杀杀,提心吊胆。哪比得上这儿,有吃有喝,有朋友,有……” 他顿住,脸上微热。
无名似乎轻笑了一声,隔着面纱听不真切:“朋友……确实。那位祝无双姑娘,与你师出同门?”
“您连这都知道?” 白展堂惊讶,“无双是我师妹,人特别好,勤快,温柔,武功也好……”
“你心仪于她。”
白展堂被口水呛到,猛咳起来:“咳咳!您这话可不能乱说!让掌柜的听见……”
“佟湘玉掌柜,对你似乎也颇为倚重。”
白展堂不吭声了,感觉话题正在往危险的方向滑去。
无名却话锋一转:“你觉得,‘道’是什么?”
“啊?” 白展堂愣住,“我、我一跑堂的,哪懂这个……”
“但说无妨。”
白展堂挠挠头,搜肠刮肚想起吕秀才平时掉的书袋:“道……大概就是……路?人这辈子该怎么活的路?”
无名沉默片刻,缓缓道:“剑道,亦是人生之道。执着的尽头是放下,规则的尽头是打破。最快的剑,是不出之剑。最利的锋,是无锋之锋。”
白展堂听得云里雾里,只能干点头。
“就像那幅画卷。” 无名声音里带上某种热度,“无意,无序,无目的,故而包罗万象,蕴含无限可能。那是‘道’最初的样子。”
白展堂忍不住问:“那您找到想要的‘道’了吗?”
无名没有回答,而是突然问:“你觉得,我为何来此?”
“为……那幅画?”
“不。” 无名摇头,“为此地。”
“七侠镇?我们这小镇有啥特别的?”
“特别在于……‘平常’。” 无名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沉静的夜色,“江湖太大,人心太杂。找不到一处安静地方,放下剑,也放下自己。”
白展堂似乎有点懂了:“所以您不是来找茬的?”
“找茬?” 无名回头,面纱微动,“若我想,一根手指足矣。”
白展堂立刻点头如捣蒜:“是是是!您武功盖世,胸怀宽广,肯定不会跟我们这些小人物计较……”
“明日,我会离开。”
白展堂一愣:“离开?那画……”
“画,带不走。道,留在心中即可。” 无名走回桌边,拿起那根“无锋”,“此物,赠你。”
白展堂吓得跳起来:“别!我可不敢要!这玩意儿太贵重!”
“贵重?” 无名似乎笑了笑,“一根烧火棍而已。”
“啥?!”
“铁匠铺二钱银子打的。包裹的油布是隔壁杂货店三文钱一尺的便宜货。”
白展堂目瞪口呆:“那、那剑气……”
“一点内功小把戏,障眼法。” 无名语气轻松,“就像那幅画,你们觉得是宝,我觉得是道。我觉得是剑,你们觉得是铁条。世间万物,皆在人心。”
信息量太大,白展堂脑子有点转不过来。
“那你为啥要装得那么……高深莫测?”
“不装得像样点,怎么骗过你们这些聪明人?” 无名轻笑,“况且,戴上面具,才能说些真心话。”
白展堂张着嘴,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第二天清晨,无名果然收拾行李下楼。
依然青衫斗笠,但背上没了那个长条包袱。
柜台前结账时,佟湘玉战战兢兢递上账本:“客官,这是这几日的费用……”
无名放下一锭银子:“不必找了。”
佟湘玉眼睛一亮,但立刻又警惕起来:“那画……”
“画,留给你们。” 无名转向站在一旁的无双,“祝姑娘,可否近前一步?”
无双犹豫一下,走上前。
无名从怀中取出一个小木盒递给她:“一点心意,聊表谢意。”
无双接过,打开。
里面是一对素银耳坠,样式简单,却别致。
“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收下吧。” 无名声音温和,“你很像……我一位故人。”
又看向白展堂:“白兄,昨夜之言,望你谨记。”
白展堂神色复杂,点了点头。
最后,无名朝众人微微颔首:“诸位,保重。”
门帘落下,人影消失。
良久,郭芙蓉才长长吐出口气:“这就……走了?”
李大嘴一屁股坐凳子上:“娘咧!可算走了!这几天吓得我觉都睡不好!”
吕秀才抿了抿唇:“真乃奇人也!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深藏不露,虚实难辨……”
佟湘玉拿起那锭银子咬了咬,眉开眼笑:“真银子!还好还好,没亏本!”
只有白展堂和无双没说话。
无双摩挲着那对耳坠,若有所思。
白展堂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昨夜那根“无锋”的重量似乎还留在掌心。
“老白,他最后跟你说啥了?” 郭芙蓉好奇地问。
白展堂抬起头,露出个如释重负又带着点怅然的笑容:“他说……。”
众人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佟湘玉把银子塞进怀里,拍手道:“行啦行啦!都别愣着了!该干嘛干嘛去!秀才算账!大嘴做饭!芙蓉扫地!小贝……小贝你再去泡几块布!万一还有识货的呢!”
客栈里重新热闹起来,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只有墙上那幅“蕴含大道”的门帘,在阳光下闪烁着谁也看不懂的光芒。
白展堂拿起抹布,习惯性地擦起桌子。
擦到墙角时,动作突然顿住。
那里,不知何时用指力刻下了一行小字,深入木纹:
“道在江湖远,心同井水清。”
他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最终拿起抹布,轻轻将它盖住。
门外,七侠镇的阳光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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