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张卫民这么拎着，咆哮着，张卫国的身体依旧像滩烂泥，没有任何反应。
只是那干裂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吐出了几个轻飘飘的、却恶毒无比的字眼。
“关……你……屁……事……”
“啪——！！！”
一声清脆响亮的耳光！
张卫民再也控制不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狠狠地一巴掌扇在了张卫国的脸上！
“我打死你这个狼心狗肺的畜生！”
张卫民彻底疯了！
他这些天积压的所有委屈、愤怒、无奈，都在这一刻化作了疯狂的拳头，雨点般地落在了张卫国的身上！
“妈把自己作进了劳改农场，爹瘫了这么多年，全靠一口气撑着，晴晴，咱们家唯一的指望，就因为妈这个案底，大学政审过不了，前途全毁了，人也彻底疯了！”
“现在正是需要撑起这个家的时候，你还有脸躺在这里装死？！”
他一边打，一边哭，一边骂。
那哭声，充满了无尽的绝望和悲凉。
“你当初是怎么跟我说的？啊？你说你有的是办法让叶念安对你死心塌地！你说她离了你不行！”
“结果呢？！”
“人家一封举报信把你从部队里直接给拽了出来！现在呢？人家是全国英雄模范的家属，是团长夫人！风风光光！而你呢？”
“你被部队开除，进了工厂，又因为意外断了条胳膊！你看看你现在算个什么东西！你就是个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张卫民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烙在张卫国那颗早已麻木的心上。
是啊……
叶念安……
他没有恨她。
事到如今，张卫国心里翻涌的，只有无边无际的悔恨。
他曾拥有过世上最好的珍宝，却把它当成了路边的石子，弃之如敝履。
他被自己的骄傲和愚蠢蒙蔽了双眼，看不到她的好，看不到她默默的付出和深情。
他总觉得，她就该在那里，永远等着他，是他唾手可得的附属品。
直到自己亲手把她推开，看到她在别人的身边绽放出耀眼的光芒时，才恍然惊醒。
可一切都晚了。
他失去的，不仅仅是一个爱他的女人。
他失去的是光荣的军旅生涯，是稳定的工厂工作，是健全的身体，是家人的期望……
他失去的是本该属于他的，光明灿烂的整个人生。
他从一个前途无量的军人，变成了一个独臂残废。
而这一切，都源于他当初那份自以为是的愚蠢和瞎了眼的傲慢。
一步错，步步错。
万劫不复。
“呵呵……呵呵呵呵……”
张卫国忽然笑了。
他仰着头，任由张卫民的拳头落在自己身上。
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癫狂。
那笑声里，充满了对自己愚蠢的嘲讽，充满了对过去的悔恨！
“报应……都是报应啊……”
他喃喃自语。
“别打了……大哥……别打了……”
张卫国停止了笑，他看着状若疯魔的哥哥，声音沙哑地开口：“你说得对……都是我的错……”
“这个家……是我毁的……”
“责任……我来担……”
张卫民的拳头，在听到这句话时终于停在了半空中。
他气喘吁吁地看着身下这个鼻青脸肿、眼神却终于有了一丝神采的弟弟，心中燃起一丝希望。
“好！这才是男人该说的话！”
他一把将张卫国从地上拽起来，指着院子外面，红着眼吼道：“你想担责任，就给我振作起来！”
“你断的是右手，你还有左手，还有腿！你得去想办法，去上班，去挣钱！去养活瘫在床上的爹和疯了的妹！这才是你该负的责任！”
“养家？”
张卫国重复着这两个字，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
他缓缓地站直了身体，看了一眼自己那只空荡荡的右边袖管，又看了一眼院子里灰蒙蒙的天。
然后，他当着张卫民的面，一瘸一拐地走到墙角，那里有一袋没吃完的土豆。
他蹲下身，用仅剩的左手拿起一把小刀，笨拙地想要削土豆皮。
刀刃不听使唤，土豆在他手里打滑，他试了好几次，不仅皮没削下来，反而好几次差点割到自己的手。
那副笨拙又狼狈的样子，看得人心酸。
最后，他放弃了。
他扔掉小刀，转过身，面对着张卫民。
“大哥，你看到了吗？”
张卫国那张青紫交加的脸上，挤出了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挣钱？没错，我是有工作！厂里是没把我一脚踢开，因为我这只手是为厂里断的，他们得养着我！”
“他们是给了我一个看大门的清闲活儿，每个月也给我发那点可怜的抚恤金！”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平静的表象被撕裂，露出底下血淋淋的、破罐子破摔的绝望！
“可然后呢？！大哥，你告诉我，然后呢？！”
“我去了厂里，爹谁管？他拉在裤子里，谁给他擦？！”
“妹妹呢？她发起疯来要往外跑，要拿头撞墙，谁把她拽回来？！她半夜不睡觉，又哭又叫，谁守着她？！”
他一步步逼近张卫民，眼神绝望冰冷。
“你让我去上班挣钱！好啊！那点钱，够给爹买药，还是够给妹请个护工？这个家就是个无底洞！”
“我这条胳膊是断了，可我的两条腿，我整个人，都被死死地拴在这个院子里了！你现在让我去上班？我怎么去？！我是能分身还是能撒手不管？！”
“责任？我他妈的拿什么担？！拿这份谁也指望不上的工资，还是拿这条拴死了的命？！”
张卫民被他这副样子彻底击垮了。
他看着眼前的弟弟，这个曾经是全家希望和骄傲的军人，如今变成了一个独臂的、连灵魂都烂掉的废物。
他不是在发疯，他说的每一句，都是血淋淋的、无法反驳的现实。
这个家需要的，不是那点微薄的工资，而是一个能日夜守候、处理各种突发状况的壮劳力。
可偏偏，家里唯一的男人，成了个残废。
希望，就像风中的残烛，彻底熄灭了。
张卫民脸上的愤怒和力气，一点点地被抽干，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疲惫和悲哀。
他看着张卫国，又回头看了一眼张晴晴跟张耀祖的房间，那里面关着的是两个无底的黑洞。
“没救了……”
他像是对自己，又像是对这个破败的院子喃喃自语。
“这个家……真的没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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